星期五的雨夜,我和她第一次碰面。
细细的雨丝像一层层薄薄的帘幕,模糊了我的视线。风夹杂着些许凉意,从蓝白色校服的袖口中灌进来,我打了个寒噤。手中的铁质伞柄愈发冰冷,掌心刺刺的疼,像要穿透这层皮肉,冷到骨子里去。
脚下的路并不平整,新平是一座小城,除了和其它城市交通的要道,大多都是坑坑洼洼的,雨落的天气里,走着走着,眼前就会出现一个小水坑。有的水坑里,甚至会有一条细小的杂鱼,说不上名字的,在夜晚里呈浅墨色。
今天,我也见着了这样一个小坑。那条鱼,竟然还很有活力,猛的甩起鱼尾儿,一些土黄色的水珠溅出来,沾到我脚上的运动鞋上。水珠顺着斜面滑下去,留下几个泥沙突兀的在白鞋头偏左侧。
我并没有去捡起它,将它放生。因为从新平巷走到海岸,要走上许久。在这路上,若是没有容器,它便是在路上断最后一口气的,还不如此时,在微凉的雨里。或许它不是海里的鱼,只是附近哪个下水道口中被雨水带出来的。
下雨的日子里这种事是常常有的,如果要真要去捡,那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新平是座沿海城市,这座不大、经济不发达、教育也平平,甚至人口也不如一般沿海城市的城市,唯一的优点就是一一它的空气足够好,风中带着蔚蓝色海岸的气息,市场上的鱼很便宜,新鲜肥美,肉质鲜嫩。
不用刻意的去挑挑拣拣,随便拎起一条,结账,到家里鱼鳞去了洗净、肉切成片泡锅里,依着自己的口味随便撒些调料,不用多好的厨艺,出来就是一锅好汤。
早晨起来的时候,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海鲜粥的气息,从各家各户各个店铺里传出来,不时飘出海蛎饼的咸香味,然后混杂在一起,这是独属于新平城的、温热的气息。那时天还朦胧胧的亮,橘黄色的灯光在雾霭中隐现。
此时,天空中飘着细雨,地上结了一层水膜,街角的灯与商铺内的灯亮着,淡淡的暖黄色飘离在雨丝中,两者渐渐地重叠起来。
对面卖钟表的铺子让我有幸得知现在的时间:七点整。里间传来一声脆响,“叮铃一一”,是钟摆撞击的声音。我眯眼睛仔细去看,那样老旧的钟啊,除了古董店和收藏古董的人家中,是很少见到这样的钟的。
我以前就没见过这样的钟,除了在电视上。当然,我也没见过这家铺子。我早就知道,自己坐错站了。就在我上车的两个站的时候。
我有些近视,可能不是一些,我的白框眼镜早在下学时被人猛地撞了一下掉在地上,自己也是一个跙趔。镜片碎成了几瓣,我小心翼翼的慢慢捡起来,扔进垃圾桶里,怕划伤了手。至于镜框,现在在我的背包里。
因为眼镜坏了,所以,一切在我的眼前模糊起来,有一种朦胧美,但色彩还是分明的。我要上的是85路公交车,但是,我错将86路看成了85路。为了防止我看错而上错车,我特地问了一下路人这是否是85路?几个都唔唔的嗯着,于是我便以为这就是85路了,上了车,找了一个拉环。
播报站点时,一开始以为是我记不熟,又过了两站,我就知道自己坐错了。可是我已经下不去了。人挤满了车厢,很难从其间挤出去。就算是人口比不上其他沿海城市,但数量还是庞大的,至少我在上初中以前,很难想象这样一座小小的城市竟然能挤下这样多人。
终于又到了一个站点,人也少一些了。我拜托司机开门时,竟然那一站只有我一个人要求开门,非常感叹有些地方住的人如此少,有些地方又如此多。司机恍若未闻。我再次拜托了几遍,司机仍旧恍若未闻。
也许是因为车上人声太过嘈杂,或者我距离司机较远,我已经超出了我平常的音量许多,可以确保一间教室里的人听得见的声音。当然,我不是喜欢喊的人。我闭上了嘴,祈祷着下一站能如愿下车。
也许是老天听到了我的祈祷,又过了一站,车门开了,一些人下去,我拉紧了包跟着下去,这个站点叫做新平巷。和新平市一样的名字,然而我却从未听过。新平这样一个小小的城,我却不能全部都了解。
灯光从巷子里亮出来,向里头看,从巷头到巷尾,各家的招牌都亮着,同样的橘黄色灯光,从窗口投出来。巷子被商铺占据着中间通行只有一条窄窄的道,但我却不觉着拥挤,反而有一种异样的、道不出的情绪。它的确是一个很特殊的巷子,我没见过其他哪个巷子里的商铺的招牌透着同色的光。
我站在新平巷车牌前,等待到达站点的车。对面钟店里的时钟“滴滴答答”的走。
己经过了这样久,母亲他们在家应该着急了吧?我向路人借电话,他们总是匆匆地走过去。沒有人会因为我的声音停留。
天愈来愈冷了,雨并未停息,反而更加大了,钟表店的招牌被风扬起了一下,又重重的落下去,发出金属与木板碰撞的声响。我只用一只手紧握着伞柄,另一只手拉开校服拉链,伸进口袋里。我的手摸到了两块冰冷的金属板,将它握住,是圆形的。
我将手掏出来一看:两个一元硬币!估计是昨天吃早餐时剩下的钱,现下却帮了我大忙了!
我进了巷子里,找到一个电话亭,播出母亲的号码,电话接通了。
母亲温柔的声音从电话筒那头传过来,为了方便,我改换右手执伞,左手拿着电话筒。
“请问侬是?”母亲问。
“妈一一”我叫了声。
“这样晚哩,是不是老师留了课?妈去接你。妧子还没吃过吧?妈买了糕,待会侬路上吃。饿坏了我的妧子哦!”母亲念叨着,话筒里传来细碎的声响,应是母亲在收拾东西。
我的眼眸有些湿意,“不用了,妈。我坐错车了,别担心我,我等公交回来。可能晚些回来。”“妧子,侬在哪里?妈去接你,侬阿爹和阿弟都吃过了。”
我报了站点的名字,“新平巷。”电话该断了,我的钱不够时间了。“八十五路到站!”报铃声从巷口传进来,“妈!车到了!”我挂了电话,急急跑出去,白色带碎花的伞被风掀得翻了个面,白鞋沾染上点点泥斑。
“等等!等等!”我边跑边喊,迈出最大的跨度。车滚动着轮胎驶出老远,只留下一串淡黑的尾气。我几乎要哭出来,己经等了一个多小时了,就这样一小会儿,也就在这里过去了。如果没有打电话?我摇了摇头,那样母亲他们会担心的。
八点整,“叮铃一一”对面的座钟拖出一道悠长的余音。雨仍旧下得没完没了,伞先前被掀翻修整回来时发现有一角坏了,在雨的击打下成梯形平面。
回去作业要做不完的吧?好在我在学校己经完成了。我背靠在一个店铺展出来的布帘下,避免雨水淋至背包。客人们进去前总是瞥来一眼。我有些心虚。会妨碍到他家的生意吧。
薄薄的校服外套并不能阻挡刺骨的寒风,我有些后悔没听母亲的话,加一件毛衣。毛衣的领子总是让我的脖颈发痒,脱下时就看到脖颈一片红印。但总比现在好。我伸出空着的那只手贴上自己的面颊,汲取温暖。真是奇怪?手这样冰冷,脸却是热乎的。
店里饭菜的气味从窗口飘出来,我更感觉饿了。窗子的缝隙加大了,一只白皙的手将窗子向前推出,往上托去。没了窗子的阻隔,暖橘色的光完全透出来,我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也看到了光。
我将头转过去,看到一张少女的面容。离得那样近,看得那样清晰,我可以清楚的看到她每一根挺长的睫毛,那双墨蓝色的眼眸以及在灯光中朱粉色的唇。她长得并非多好看,是一张沉静的面容,推开窗子的模样就像古典画中的仕女,安静地走进人心里。
“来碗馄饨吗?”她的声音很清泠,像流水一样淌进我的耳蜗。我有些窘迫,“我、我没钱……”她看着我,半晌,淡淡的道,“我请你吃。”
我收了伞,忐忑不安的走进去,选了个靠窗的位置。
这是家馄饨铺,在车牌旁,可以清楚的看到外头经过的车辆。这样近,也不会错过了公交。
我坐下来,放下书包。看着窗外的景色。从屋里往外看是全然不同的感受:墨色的云层或浅或淡的在天空中铺散,星光从其中渗透出来形成芝麻大小的白点,街面上商铺的灯光交织在一处,明暗不一,像幅冷色调的夜景油画,有着异样的美感。
馄饨店里很暖和,空气中缭绕着热乎的饭菜气息,光是闻着我的胃就有了几分暖意。我坐在店内,手脚也逐渐恢复知觉。她端着馄饨过来了。
她站在方桌前,伸手将装有馄饨的搪瓷碗从案板上端下,放置我面前,那双白皙好看的手攸的在我眼前放大。
白色的雾气从搪瓷碗中升腾而出,丝丝缕缕。饱满的红棕色肉馅包裹在薄而透明的馄饨皮内,上面漂浮着一层翠绿的葱花,鲜香的味道萦绕在我的鼻间,我有些发晕。
实在是饿极了,我舀起一个馄饨就要往嘴里送,最终停在嘴边。天底下哪有掉馅饼的事?我有些迟疑,说白了,我担心这碗馄饨有问题。我确实不应该这样想,人家姑娘好心,我用这样的心思来揣测人家。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她沉静的面容就在我眼前。
“吃吧。”她看我迟迟未动馄饨,开口道,“车一会儿就来了。”
不知怎的,我听了她的话,将馄饨送进嘴里。她站在我的跟前,我就不觉着她像一个不安好心的人。我并不是一个以貌取人的人,但我看到她时一种奇异的感觉,心中总觉着,她不会害我。事实也证明,世界上谁会害我,她都不会害我。
我一口一口地吃着馄饨,顾不得烫,因着她那一句话“车一会儿就来了。”
她是怎样知道我要等车的呢?至于空荡荡的一个碗了,我才忽的想到。我在车站牌前站了那样久,不是等车是什么?她定然是这样知道的,我想。
看到我吃完了,她将碗收回木案中,站在桌前微微蹙了一下眉,思索的样子。我已经将背包背上了。
她从口袋中摸出两个硬币,放到我的手中,温热的触感从我的掌心一路传遍我的全身。
她的手心有一层薄薄的淡黄色的茧,微硬、其余的地方柔软。硬币因为长时间放在她的口袋中并非冰冷的,而是如同她一样温热,残留着她的温度。
我摊着手不知是收回去还是还给她,愣在那,她轻轻推了我一下,“车来了。”我茫然的上了车,投币时硬币的气息传入我的鼻中,是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加上些许面粉的气息。她是做馄饨的师傅吗?
不知什么时候会在与她相逢。还未一晚上,就欠了她这样多。是要还的。就算新平是座小城,可许多人在同一个城市,同一条街道,一辈子也碰不上一回。就像如果不是今天,我竟不知道,新平市还有一个新平巷。
到了家,母亲先是将糕端到我的书桌上,叫我吃了几口,问我今天的事,我挑重点的说了。
母亲感叹世上还是好人多,让我往后要回报。然后按惯例问我的课业,我很快的答完。母亲要检查完我的作业,签了字,便转身去厨房热饭了。她说即便吃过了,也还要再吃一些。面食只管一时饱,很快就饿了。
吃过饭后,我到水房去洗脸刷牙,看到镜子里的人,愣了一下。她竟与我长得这般相似,不过看上去要比我大一些,五官也分明一些。这就是我对她感到信任的原因吧。我长开后的模样应该如同她一样吧,我想。
回到房里,我缠着母亲问,是否遗失过一个姐姐?或者送给别人家一个姑娘过?母亲道没有,她仅有我这样一个女儿。
我回房,脱下鞋上床,拉上被子,息灯睡下了。
我和她的第一次相遇,就是在这样一个雨夜里。
她清隽的容颜映入我的眼眸,一映就是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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