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节

重重的暗朱围墙，圈禁深宫，缠绕冬日。

初雪稍霁，前头渺渺落下的垒成轻薄一层霜壁，碎玉般胡乱堆砌在檐上翘脚处，无端叫宫墙更显高几分。

落日掀起边缘皱角，余晖浩荡。

逢着圣上万寿的大日子，一贯花团锦簇的宫里更更端的是满眼飞阁流丹，繁华似锦。

一派绯红之色轻浮地荡漾在宫人们匆促行过的板正青砖上，寸寸拂过裙角，不免疑是织金流泻，方淌入官道。

沈昫倒是难得进一回宫，既是为遮人眼目，也存了逃掉些繁琐应酬工夫的心思。

早听闻宫宴如何如何奢侈浮靡，末了他不过对那寿宴的菜肴升起几分探究之心。

奈何遗憾着宴会上多为冷食糕点，尽管也是御厨为着圣上万寿制的佳作，但光图个装盘上俏丽，实际吃到嘴里，只觉是生硬浮粉沾唇，味道竟比不上贺绥前日街边随意买的甜烙，叫怎说期待了几天的沈昫好一番无趣。

到后头免不了饮上几口海棠醉去去干，这一来二去的，竟多喝了几杯。

尤见得一处玄黑袍角左右擦地般隐现在殿侧，才恍然惊忆起开宴前贺绥提及的“溜之大计”。

忙不迭的同左右告了罪，沈昫才赶着同那不一心为陛下祝寿的贺小郎君鬼祟的聚在偏殿外。总算是等的沈昫出来，贺绥娴熟地将人揽进怀里，扬一扬手里的出宫令牌。

“早知道你觉得没意思，我是左等右等的不见人影，喏，瞧瞧，今儿可算是得了便宜，带你出宫瞧瞧这百姓的万寿。”

偷溜宫宴的沈二公子尚怀着一二忐忑，“堂主来前可特地嘱咐了我，不待到戌时怕是不好交代。”

芙蓉面的男人闻言冷哼一声，方才的三四杯海棠醉叫沈昫迟了两秒才想起这两人的不对付来。

“管李锦那厮作甚，怕是他近来的生意太顺，又开始蹦跶着提醒我，莫忘了月月在陛下那里参他一本。”

沈昫瞧着贺绥一脸不知是酒气上泛还是“新仇旧恨”叠加的气血上涌，先前他分明瞧仔细了贺绥陪陛下饮得可不算少。

沈昫纠结了片刻到底还是没舍得提醒他当今陛下对红袖堂堂主的纵容到了怎样一种境界。

这宫门大族的隐秘之事三两句还说不清，加之当真醉了几分，他尚未斟酌出言辞，就稀里糊涂地和贺绥出了宫，直到在一处汤圆铺落了座，被初冬的潮气吹了两下子，方觉出头脑的清醒来。

罢了罢了，正饿着，倘能得碗甜口的也是不枉此行了。

沈昫面上坐的端正，然嗅着空气中芝麻红豆的甜香，心思早已飘到了老板娘藏身的袅袅轻烟里。

到底是万寿节的大日子，又戌时才过半刻，街头巷尾零落的叫卖声不绝于耳，眼见得朴素衣着的夫妇带着幼子，在他们身旁落座，那孩子生得白胖，藕节样的小臂自棉衣里伸出两寸，一手一只糖人，欢欣鼓舞的乐，时不时舔一口，还要一眼不错地注意着年节里罕有的烟花是不是将放，倒是有趣得出奇。

沈昫瞧那糖人活灵活现，有心也想要个，又舍不下那眼看着便要出锅的汤圆儿，放久了可就少了味儿了!一时间竟和那孩子似的两难，只面上淡淡。

贺绥才借着为圣上祝寿的名义早早回京，于今也不过两日，好容易寻得机会同沈昫独处。

旁人许就被沈少爷这一本正经的样子唬住了，可贺绥一下便看出他家那惯好美食的小少爷，现在眼睛着忙得很。怕是连他在哪儿都不关心了，难免升起些逗弄的心思来。

故意唤他:“虽说来燕京也好些年了，但我便想着你怕是从未尝过这道京师的名点——今儿可算是得了机会，温之猜猜?”

端着一派矜贵公子相，不食烟尘貌的沈昫可算是把那念叨许久的汤圆儿盼来了，一片心意尚粘在端盘子的老板娘的身上，闻言漫不经心着答:“汤圆铺，不卖汤圆儿，总不会卖豆汁儿吧。”这燕京的地皮年年岁岁的走不遍，哪家的点心糕饼做得好他可是门门清。

“知我者，温之也!”

“豆汁儿，两位客官慢用啊。”

沈昫眼睁睁瞧着好不容易盼到的汤圆儿摇身一变，成了贺绥嘴里的“琼浆玉液”。

“贺子安?你!”

你你你了半晌，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贺绥挑眉，“快尝尝，这可是燕京豆汁儿最好喝的一家!”可是半句不提他偷偷换走了沈昫的汤圆儿。

“我可不喝这玩意儿，要喝你自己喝!”

“无趣的江南人，没有豆汁儿的日子可称不上好日子!”

沈昫正待同那好玩乐的贺小郎君好好说到说到这江南甜酿的妙处，忽被一稚嫩童声打断了思绪，“阿爹!烟花!要放烟花啦!”

“囝囝，同阿爹一块儿去瞧好不好？”

“好!”

贺绥闻言亦放下碗筷来，“温之，不若我们也去凑个热闹?”

“烟花罢了，美则美矣，开得快落得也快。我是不觉得多稀奇。”

江南豪富，笙歌遍地，烟花虽也稀罕，沈昫亦是自小见过的，并不以为意，只是心心念念记挂着他的汤圆儿，未留意言语里漏出些“烟花易冷，朝华瞬凋”的悲意，自己恍然未觉，反是惹得闲闲地一直牵着他手不放开的贺绥眸光微颤。

“人挤人的，没意思的很。等着瞧到了，我汤圆儿都坨了。”

显然后一句才是重点。

“等着我。”

贺绥一向有主意，沈昫只是低头小半碗汤圆的时辰，给他捂着手的小郎君便不见了人影，空留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豆汁儿孤零零的躺在堂桌上。

四下无人……那……偷偷尝一口?

嗬——好难喝。

这么难喝的东西贺绥偏偏喝的赞不绝口……那不然……再喝一口?

啧……还是难喝。

燕京人的口味真不是江南人能懂得的。

贺子安怎么还不回来?

别是丢了罢?那……去找找?

贺绥应当比他认些路吧?

正犹豫着，方听见一句尾音缱绻的低唤，落入耳中。

“温之。”

沈昫皱眉探头望去:“贺子安?”

贺……

越过层层叠叠欢欣涌动的攒动人群，沈昫只在烟火灯明中看到贺绥。

一贯冷寂潇洒的公子，白狐裘绕颈的风流儒雅，眉目如画，偏生因举着个糖人，无端多几分痴傻。

“人家有的，我们温之也要有。 ”

那是个烟火盛放模样的糖人，倒是不必提醒贺绥他偏离了糖人的初心，便是那孩子举着的也是个式样俏皮的，晶亮的糖稀在夜色下透出灿金光晕，背景是火树银花，煞是好看。

但叫沈昫看了，只见得参回斗转间，唯有那傻子的眸子，真真称得上灿若星辰。

他曾以话本的文字描述过诸多诡谲善变的爱意，到底终究找到了那个，可以坦荡肆意将他拥入怀里的爱人。

得意洋洋的贺绥显然止不住他试图炫耀的话头。“这样，烟花不就落不了了吗？”

“这是烟花？不若说是个花头的扫帚罢。”

贺绥听了也不恼，只独独重复强调遍“我做的！”再颠颠地替沈昫复又叫了一碗汤圆儿。

“好吃不?”

“比着豆汁儿，那是自然。”

“嘿——温之这话可就……”

“嘭!”余音万两皆隐入银川之间，千百星火燃起，束束成花，空明流光覆眼，倒映璀璨。

贺绥止不住的笑，温润的唇悄然凑近，贴紧，再一触即分。

趁着众人皆仰头观景的片刻也不忘偷个香，

“唔——这是在外头!”

那对叫贺绥赞赏不已的银红眼眸流潋出微甜的水色，让他轻而易举就找到那只掩藏在故作镇定外表下的粉红耳尖，“不过尝尝味儿罢了，”一边调侃着，一边不忘顺势将唇蹭上沈昫的耳畔。

那笑眷盛极，愈发衬出光影下容色如玉，

“太甜啦，比不上我豆汁儿。”

在众生繁荣的世间，

烟花瞬息迩是，

伴有情人一同看这人间，岁岁如烟。

作者有话说：by容徽老师

作者有话说：一些因为南北方人的口味不同，而导致的小日常。当时有脑洞就火速找老师约了，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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