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街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秋夕》
梦中。
寒意渐浓的夏夜,漫天萤火飞舞,孤舟远遥,两人身影于船舟之上,隐隐绰绰,如履薄冰。
“萤火虫么?”青衣女子望着即将停泊靠岸那处萤火深处,只见零星半点的飞萤舛动,照亮了对岸葱郁的林木。
小桨被男子轻易丢在一旁,船只靠岸。
“我替你捉来。”
公子尖拉起她的手,缓缓从船上走下,脚踏松土,几分软糯,他一只手拉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指着前方萤火闪烁。
女子手提一盏青灯,灯火微弱,看不清她的表情。
“不用了,我更希望它们自由自在的。”女子声音温和,语气却是淡淡的。
在荧光的掩映下,男子俊秀脸庞上浮现一抹淡然笑容:“自由自在倒是好的,只是丹鸟寿数不过三两天,这三两天它们白日里瞧不见光色,夜晚则奋力发光,可这三两天的时光,对于人类来说不过瞬息,那么他们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青衣女子微微一怔,有些彷徨停步,久不语。
公子尖见她如此失魂落魄,无奈摇头,又看看漫天萤火,灵机一动,忙解过她的手,朝后方船只走去。
船只上白色薄纱被风带得轻轻流动,如碧波水纹澹澹,浮起几分涟漪。
女子随着他的方向转头,不解地看着他。
公子尖忙从小舟上取了白纱,朝着那处萤火走去。
只见公子尖双手揽纱,于丹鸟丛中扑腾一二,然后脸色露出得意神情,微微一系纱布,只见琅华之下,少年眼含微笑,身量矫健,却是拿着丹鸟荧光的手背于身后,只是愣愣地看着他,她也惶然地看着他,不知为何,她竟看得痴了。
因这公子尖本就生的周正,与嬴政不同的是他眉目间的坚毅与男儿气概,嬴政多是摇曳抚媚的特意,而公子尖却流露着通身的纯真与真切,叫人不得不为他出神几分。
公子尖先是停了一会儿看她,见她没有反应,只好笑着走向了她。
她依旧不解看他,见他走到自己面前,忽然有些不知所措,眨巴着迷茫的眼睛。
“你不是说要自由吗?”男子声音清朗,第一轮明月高悬,叫人心下欢喜,“都说昙花一现,不过丹鸟不是昙花,它们虽寿数比昙花好久,可终被人忽视,许多人见了它们多少不以为意,又有多少欲图将它捉了去,只当照明之物,直至生死,万无了解其美轮美奂的。”
说罢,公子尖轻拢一袖,从背后露出一只手来,另一只手则牵着白纱一角,在虚空中划出一道轻柔弧线,丹鸟群飞,照亮了她明媚如画的脸,女子眼中惊讶,睫毛微颤,殷红嘴唇微微张开,却不是惊讶,更多是惊喜。
女子终于笑魇如花,轻拍双手,抬头仰望丹鸟纷飞,公子尖亦是笑容满面,满心欢喜。
漫天流萤,青灯葳蕤,倩影无时。
“如此也算是最好的办法了,放它自由,又得见其美丽。”女子道,“是否同我与他的结局一般呢?”
“你是说舛心?”公子尖微微一怔,仿佛周遭丹鸟皆成虚妄。
他却在心中遐想:若这一切都不是梦该多好,梦里的人不是澹澹,而是采芹又多好。
此前泅夫子让他做的事便是如采芹梦中引导她,让澹澹仙子看清舛心的真面目,渡她回归正轨,如此说来,却也不是什么难事,知晓让澹澹明白舛心并非良人,只是寻常女子都懂得的道理,那一方带修成的澹澹仙子,却是不同的,她的情感本就比一般人要丰富许多,铭感许多,是以,不光是要让她看清人心,更需渡她一渡。
不过公子尖也曾疑惑不解,不知为何这等难事会落到自己头上,莫非真的是自己与采芹幼时相识的缘故,可罂粟姑娘不是比他与她更为熟悉,派他来,如今他都是想不通的,只是在梦中渡过了一段时日后,他也渐渐融入其中,不免对梦中人有了几分依恋。
提到舛心,竟有几分不悦。
“其实我也不那么喜欢他。”澹澹一反常态,轻率落座草地。
彼时露水未施,草地还算柔软干燥,青色纱衣垂坠地间,似与草木嬉戏。
“那你喜欢我吗?”公子尖不受控制地问了出来,只觉有些唐突,忙捂住嘴,又赶紧摇头,“不是……我是说他……不对……”
公子尖只觉又囧又恼,脸色绯红一脸,好在丹鸟已飞到旁处去了,青灯葳蕤,看不起清楚他的表情。
“你?”澹澹有些诧异,又摇了摇头,“我总觉得我在哪里见过你,似曾相识如是说,不过为何你会来笑傲涯寻我,我一直不解得很。”
“是啊,我们见过。”公子尖有些失落,却还是喃喃道,“我见你一女子于笑傲涯之上,恐怕是要去轻生的,那日我恰巧在,想学学能人异士,救你于水生火热,不过……对我来说,也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他心中悻悻,却是编不出多少理由。
“我不是普通人,没那么容易死。”澹澹云淡风轻,“我不过是想吹吹风,好让自己清醒些,想清楚哪些事情该做,哪些事情又不该做,让自己尽快从茫然中苏醒才好。”
“啊?”公子尖故作呆傻道,“我倒是以为你会为了那个寻常男子轻生的,本来还想不通为何,都说情爱直教人生死相许,本就信了。”
“原本我的确是不想活的。”
公子尖又是惊讶看她。
“不过恰好你来了。”
公子尖有些迟疑。
“让我想起来,我即便是从笑傲涯上跳下去,也不一定会死。”
公子尖长舒一口气。
“可我为何会以为自己喜欢他呢?”澹澹只是不解得很,一脸茫然。
“或许是因为你还不懂什么是喜欢,就像你那时对我说的,你觉得仙子姐姐们都喜欢他,所以你也想喜欢他。”
澹澹想了想,似乎的确说过这段话,那时与他在笑傲涯边相遇,那人叫了一声:“不可!”
他的声音很大,也很急,她却是茫然转身看他,被打断情绪的不悦流露出来,她的眼神也充满了怒意。
那时她便有些不可理喻地大吼起来:“算什么喜欢!不过就是看着仙子姐姐都心悦你,我便也学了学,不过如此罢了!算什么!算什么……”
说罢,眼泪簌簌而下。
一旁的公子尖只呆楞原地,有些僵住。
“你知道吗?真正的喜欢,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是琉璃月下,直待一人与,繁花似锦,旁的人都不算的,他不算,他们也不算,你却算。”公子尖说到此处,又觉自己说错了话,忙补充道,“我既能入笑傲涯,足可知我的身份不一般,是以,与你相识也并非全是巧合。”
“你同他很像。”
“像谁?”
“舛心。”
“不。”公子尖忙摊手摇头,“我不似他,我发自肺腑,未有假言,我不骗你,我也不干涉你,我只是你梦中的一个过客,也是专门为你而存在的。”
“当真?”
“遑论真亦或是假,此刻我在这里,便就是为了你而存在,渡你脱离苦海的。”
听到这里,澹澹有些恍惚,不知是夜色彷徨,让人顿觉迷离,亦或者这本就是一场梦,梦醒了,便又是一场空。
梦中,黄雀楼。
“黄雀楼?”澹澹仙子一袭青衣飘然如画,站于一栋高粱大厦之下,朱漆楼阁,亭亭而立,如碧朗晴空一般叫人心神宁静。
“许多楼都叫黄雀楼,许多人都称才子佳人,而哪一个才是真,哪一个才能信,才是你当明白的。”那自称是踱梦过客的公子尖站在澹澹面前,一本正经道。
“你来过这里?”
公子尖心中腹诽:从前在典籍中看过,百年前的世界我也不知是否来过,或许上一世、上上一世来过也未可知,不过今日择这黄雀楼确实大有文章的,因着私心想一览先人风采,又借着黄鹤楼最为先进的丹青工具,想为她描一画卷,只道是这一行不虚。
“没来过。”公子尖老实回答,脚步却像是轻车熟路般,踏进楼中。
澹澹不解摇头,紧跟其后。
楼中客流涌动,樊楼小曲,欢歌笑语,不胜喜悦。
原本还郁郁寡欢的澹澹见状,似又活络了起来。
公子尖却是心下了然,此楼并非凡间有,就算是古书中写了再多黄雀去来曲终了,不过凡人一场空,大梦一场空,醒来一场梦,这一栋朱红雕砌、美玉相邀的缥缈之楼,不过只是梦中人的幻想。
他心中腹诽:只道是人神殊途,所见所想大不相同。
他何时又见过如此精致贵楼?
楼中人流窜动,男者儒雅风流,女者貌美如花,可谓是天中来客,雅色流动,其间人评茶听曲,饮酒作诗,更有甚者惊鸿起舞,叫人沉醉不已,看得他有些痴了,更往里走,珠帘幽幽垂下,宝玉串成的帘卷相互碰撞,发出悦耳的声音,周围人却似未曾听到,依旧畅谈艳饮。
公子尖的痴迷被打断,一阵风过,环佩声更加清晰明朗。
他猛地回过神,环顾四周,却不见澹澹身影,又见那端黄雀楼中人如循规蹈矩般做着同刚进来时一样的事情,他有些奇怪,那些人似乎亦如那日在太平城中所见傀儡一般,心中升起几分不安。
不等他迟疑太久,却听珠帘里面传来声响,似乎是什么东西落下,发出叮——的声音,如玉器般。
公子尖惊疑不定,又看了看周围,却还是没有看到原该紧随其后的那人。
他暗暗想着:该不会?她先我一步进去了?
思及此,他忙拨开珠帘,探头向里走去。
他有些惊讶,但又立刻恢复了平静,眼神坚定地看着面前斜躺着的人。
那人跟前有一张很大的屏风,大概一个人那般高,身前摆着笔墨丹青工具,看似是画师之物。
他还会画画?
公子尖狐疑看他。
这人不是旁人,便恰好是此前在幻境中所见的舛心。
却不待公子尖发问,那舛心却先开口了。
“这位公子,是来寻人的吧?”那人声音平淡,似乎早已料定。
公子尖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抱拳答道:“有礼,在下的确是在寻人。”
舛心一身白衣,系得随意松散,却是有些漫不经心道:“你看我这画屏……”
他好不容易动了动,姿态却没有多大变化,手指着面前空白屏风,微微一笑。
公子尖上前一步,有些疑惑地看向屏风。
“我一向是喜欢素白的,素色我都喜欢,她似乎也很喜欢,她爱穿青衣,素色青衣最雅,可我如何画,都画不出颜色来,她的青,亦或是她发尖的黑,就连同唇间蔻丹红,没有一色我能描摹的……我原以为这屏风坏了,可是,谁人都能画,就她不可。”
“你画过旁人?”公子尖知他说的是谁,也不难猜到是谁,只是见这宣白如雪的屏风,哪里有旁人的影子。
“没有。”
“那你为何这般说?”
“我是神仙。”他又是一笑,笑得有些让人背脊发凉,“我都说了画她不上,便就是画不上。”
虽说这黄雀楼外围热闹非凡、富丽堂皇,拨开里层珠帘,看到的也只能用简洁形容,那里只有白墙与屏风,至多就是坐席与画台,再多就是那个人躺着的,看起来无比悠闲,眼神里充满疲惫,而又相貌平平的舛心。
“澹澹在哪里?”公子尖毫不示弱道。
舛心却顾左右而言他:“这屏风极是可惜,乃是我特意去寻如阑仙君求来的珍物,就说是前织女特意创作的一批布帛,旁人可见都难见,我却寻见了。”
他缓缓坐了起来,整理了一下松垮的衣服。
“我也是运气好,恰好是近五百年凡人飞升第一人,那位神君又恰好路过这里,腾云时恰好相撞,误了满怀。”
他看了看公子尖,又继续道:“我想着这布帛珍惜,不若做成屏风,将我想画之人收录上去,此前我也同她说过,我擅画工,画她也是了如指掌,若是她愿意,以画描眉画眼,也是郎情妾意一番滋味……”
“别再说了。”公子尖低头,有些愤愤然,“她究竟在哪?”
舛心顿了顿,一脸含情脉脉看向屏风,片刻不语。
公子尖抬头看他所看方向,有些疑惑不解,眉毛也逐渐皱紧。
“她在里面?”
舛心依旧不语。
公子尖赶忙上前仔细瞧那屏风,却是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只是凡间寻常所见画布,只是颜色更洁,却没有更多特别之处。
公子尖瞧不出端倪,只好走向一旁坐着出神的舛心,无奈道:“她究竟在哪?你到底知不知道?”
舛心抬头看了他一眼,努努嘴,眨了眨眼,一副顽童模样。
公子尖见他如此,愤慨要走,刚要拨开珠帘。
却听那人笑了笑。
“知道。”
“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不过逗逗你,瞧你对她是不是那般诚心。”
此言一出,公子尖更是冒火:“我对她诚心不诚心,却不是你可以评判的!”
舛心一副无所谓的姿态,摊了摊手,指着画屏。
“你会丹青吗?”
公子尖疑惑不解:“小时候学过一些,不过许久未画了,如今会画成什么样子,我自己也不清楚……”
“喔……”舛心一副恍然大悟,“公子真是博学多才,竟连丹青也会。”
“我方才是说,从前会,许久未画,现在便同不会。”
“未必,这是梦境。”舛心语气轻佻道,“梦境的话,没有什么是不能成的。”
公子尖又是疑惑。
“要我画她?”
“是。”
“画她便能找到她?”
“对。”
“我凭什么信你?”
“你还能信旁人么?”
公子尖无语。
“怎么画?”
“笔墨都在,按照你对她的印象,将她画到这屏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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