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糟菜同样是秋子固的拿手,当然他有很多拿手,不过红糟是比较特别的一项,原因也很简单,他用的红糟就跟别人不一样。
说起来,红糟其实也就是在红曲酒制造的最后阶段,将发酵完成的衍生物,经过筛滤出酒后剩下的渣滓,也就是酒糟,因是红曲酒剩下的,所以叫红糟。
别小看这玩意,它可一直是江南名品菜肴,例如红糟肉、红糟鳗、红糟鸡、苏式酱鸭、红糟蛋及红糟泡菜等食品的原料,有一定的含酒量,大约20%左右。
质量好的隔年陈糟,色泽鲜红,具有浓郁的酒香味。
秋子固酿得一手好红曲,秋家庄逢年过节少不了的金华酒,便全部出自他手笔。当然除此之外,他还有很多类似产品,例如用红曲霉和黑曲霉共同制造的乌衣红曲和黄衣红曲酿造的酒,风味各异,都很受庄上人欢迎,尤其是墨村那边。
不过秋家庄的规矩,平日饮酒都有限制,三杯为限,也只能在晚饭时才允许端上桌。不过对男女但没有限定,能喝会喝者即可。
秋子固的酿酒配方自然也是秘密,多少人想知而不能得,珍娘虽善饮却不好杯,于是,吃他的红糟菜,就成了另一种满足。
钧哥与福平合力,将缸中吐好沙的蛤蜊捞出,放在几只大磁盆里,秋子固则将纱布包好的十几只红糟,平均丢下去,与此同时,撒盐。
珍娘细看之下,那些包着红糟的纱布,竟然有一面是不封死的,当下震惊:“秋叔叔,你出错了吧?”
秋子固风轻云淡:“做菜这种事上,我从不出错,”指着松开的那一面:“这可不是煮药,红糟的效用,必得慢慢地散入汤中,所以纱布包有一面不缝死,使红糟在煮制过程中能随着煮沸的汤汁一点一点从散布汤中。”说着,打了个响指:“从前我也不这样做,但现在改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有人告诉我,红糟里浓郁的酒香有挥发性,如果不用布包上,一下子混在汤中,等煮好了,香味也跑没了。”
洒精的易挥发性。
珍娘呆了一瞬。
嗯,自己告诉过他吗?什么时间地点场合?
秋子固的目光温柔如水,落在她脸上:“去年中秋家宴,那道红糟鱼,你忘了?”
珍娘眼中一闪,忽地一笑。
哦对,婚后第一年的中秋。
为了给自己一个惊喜,秋子固亲去寻来上等乌桕子,又觅得一块采自广信深山的磨石,一并携回庄内,自制烛蜡。经历了蒸、煮、碾、压、去壳几重磨人的手续之后,又找木匠做模子。
这模子可不是那模子,比外头市买的要精致得多。
三分长两个半圆柱,合起来略比筷子粗,脱出来的蜡烛形状纤巧可爱到令人不忍释手。最不同寻常最见秋子固心思之巧的是,每一支烛内,都嵌入一株香花蕊,如此一来,烛光亮起时,便可闻花香翩然而出。
这样的花尽心思,还得花同样的精力,去瞒住珍娘,秋子固联合秋家庄众人,将这事做得滴水不漏。
到中秋那一天,福平婶与秋子固出尽奇招,将珍娘留在屋里厨房间,一会要剥出莲子里的嫩莲心,一会又要取夏天收好晒干的茉莉花来窨茶,还有单独挑出鱼腮帮上的樱桃肉,忙得无暇顾及其他。
与此同时,园子里则是另一派热火朝天。
枝上,叶下,石头眼里,回字形的窗棂上,烛光点点;美人靠隔几步一盏,一盏不少;亭台的翘檐,顺了瓦行一路又一路,同样处处荧光;水榭和画舫,是沿了墙廓勾出星光点点,,投射到水面上,波光粼粼,闪出遍地碎银。
天将黑未黑之时,珍娘有些累了,手里拿着西瓜,正要放进嘴,就被秋子固遮了眼睛,牵起手,慢慢引进园子来。
及到眼前恢复光明,珍娘就见一池绿幢幢的荷叶间,正慢慢驶进一艘小船,船上人举一支火捻,朝荷花芯子里一点,亮起一朵荷花。
蜡烛竟然也装进了荷花蕊里!
珍娘惊到脖颈后的汗毛成片炸出,一瞬间竟不知自己在哪儿,难道是天上仙宫?
火捻子就这么左右前后点着花芯,左右前后的荷花一朵一朵亮起来,花瓣透明,映出花蕊丝丝。天黑下来,远处的花也亮了,原来,是有十来艘小船,四面八方驶过来,火捻子四处点起,不一时,一池子的烛光,何止千点万点?
此时,天上的星星也出来了,印进池中,不晓得天是水的倒影,还是水是天的倒影,天上人间,犹如一处。
珍娘敛声屏息,生怕稍一动静,惊醒一个梦。
秋子固挽起她的手,在额角轻轻印下一吻:“花月婵娟月,人间团圆时。中秋快乐,娘子。”
月亮升起来,星星疏了,烛也燃到头,明灭一阵,湮息了,却从地上、水上、石上、树上,遍地升起花香,原来,是烛的心在吐蕊呢!光没了,香还在。
为了这花香,中秋的月饼,藕粉,莲子粥,都不放桂花,就怕被那甜腻气玷染了,反不清雅。
秋子固的才华从这场家宴中便可见一斑,也让难怪京城中那些朱门富户,名门望族们,对他求贤若渴了。
看着秋子固将那只红糟罐子宝贝一样的收好,珍娘忽然想到什么:“今儿又是哪位大人请你了?”
秋子固淡淡地道:“左不过是赵钱孙李,没什么要紧。说的事也不过是附庸风雅,不提也罢。”
珍娘大笑:“也对,省得坏了红糟的味道。”
两道主菜搞定,现在到了决定主食的时间。
一般来说,秋子固主张晚上吃些好消化的,早一碗清粥,晚一碗清粥,总得来说,依珍娘的描述,他就是清粥星人。
钧哥跳起来:“我先说好了哈,我可不喝粥,那玩意儿到肚里成水了,一晚上跑茅厕不说,三分钟不到就饿了!”
福平婶敲他一记:“哥儿说得好像谁要给你喝粥一样!你跟你姐夫那是两样的人,你姐夫的味蕾,”又是个从珍娘这儿学来的现代词:“那是咱秋家庄第二宝贝的东西,当然得用清粥养着,你以为跟你似的,恨不能天天羊肉酸菜汤煲着?!成什么了?酸辣口条?!”
钧哥咧大了嘴,笑得毫不在意:“酸辣口条也是好东西嘛!”
珍娘突然也想吃点重口的:“说到酸菜羊肉倒引出我馋虫来了,行,咱们晚上就吃酸菜羊肉面得了。”
福平婶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珍娘自己没觉得,秋子固正收红糟罐子呢也没看见,钧哥更乐得去搬酸菜坛子没在意,倒是福平刚从外头进来,听见这话,不由得一怔。
两公婆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想吃酸的啊!
是不是有情况了啊?
哎妈等了这么久终于要来了吗?!
福平婶立刻拉开凳子:“夫人,您累一天了,怎么还站着?快来坐!干脆啊,今晚咱就一块吃,这些菜都多,汤面也得趁热,我来抻,得了做好就上桌,省得你回院里还费事,您看怎么样?”
珍娘也正有此意:“那好啊,不过抻面……”
福平婶打断她的话:“那必须我来,我可会抻面了,不信您看着。”
珍娘本来也是这样想,开了一天香草课她也确实有些疲倦,不过福平婶也确实积极得有些可疑。
钧哥同样看出苗头不对:“婶子,昨儿我还想吃酱油焌花椒汆水面,你怎么说手酸不给我抻?怎么我姐一开口,你就上赶着?”
福平婶一巴掌过去:“你姐多少天没在这大厨房吃饭了?她一天多少事你一天又多少事?只管填饱自己就没事的家伙,能跟操心一庄上人的主儿比?你那肩膀上是脑袋还是草包?”
钧哥一愣:“哇婶子,您可真会捧高踩低啊!要搁您去朝廷里,估计也是一把欺下媚上的好手呢!”
福平婶追着要打,钧哥躲去秋子固身后:“姐夫救命!你看这老婶子今晚是发疯了不是?”
秋子固笑着将他推给珍娘:“看你姐救不救了,这个家里做主的人是她。”
珍娘坐着只是笑:“这么大个男子汉了,还求这个求那个救的,你还想不想当齐家庄主了?你的庄主样儿哪去了?”
钧哥还有五年成年,秋子固早买下一大块地,离本地不远,但也有着恰当的距离,只等钧哥成年,便要送他这份大礼。
也就是珍娘口中的齐家庄了。
钧柯到底是个男孩,他得有自己的产业,这也是对珍娘,以她过世父母的一份心意和交代。
钧哥对这事倒不是特别起劲,他甚至觉得,秋家庄和齐家庄应该靠在一起,他太喜欢粘着秋子固了,觉得他一举一动都自带偶像光环。
因此珍娘提到这个,他就有话要说。
“庄主不庄主的,我就想跟姐夫一起,你们就不能买下一块大的,然后分我一块小的吗?”
珍娘羞他:“这么大个爷们,说这话羞不羞?你想一辈子跟着我哪?!”
钧哥嫌弃地看她:“跟着你?”挤到秋子固身后:“除了我秋哥,没人当你是宝!比如说我吧,就觉得你长得一点也不好看,也不知我秋哥怎么看上你的,讲真我……”
话音未落,脑袋瓜上不轻不重地吃个爆栗。
是秋子固。
“不许这么说我媳妇!”他玩笑地勒住钧哥的脖子:“不然一会不许你吃蛤蜊!快跟她道歉!”
钧哥是当他的话比圣旨还灵的,当下便对珍娘媚笑:“对不住啊,我说错了,您简直是貌美如花,”声音转低:“一朵奇葩!”
珍娘笑着要踹他,也被秋子固挡了。
“哥儿是玩笑呢,”手里一使劲:“是吧?”
钧哥哎哎叫唤两下:“是是,当然是玩笑,我姐那不得是天仙,不不,比天仙还好,是天仙中的仙,王母仙,哎呀我的哥,我错了我错了!”
福平婶看着三人嬉闹,不由得笑出花,虎儿鹂儿去给年节守着田户的长工们送饭,这会儿才进门,不由得呆了一呆:
“这怎么说的?今儿初几啊?上元还没到呢,就这么热闹了?”
珍娘回过脸来,笑意在唇角漾开,眼神晶莹明亮:“要什么上元?秋家庄天天都过节!”
这一餐饭,精彩到无懈可击。
清蒸白鳝明透鲜美,红糟蛤蜊鲜嫩肥硕,再加上几道清新爽口的洗澡泡菜,从原料到调料,都来自秋家庄自产,甚至泡用的水,也是庄后山泉,自然清妙。
至于酸菜羊肉汤面,那更是一绝,肉酥却不腻,面软而汤鲜,极大地刺激着众人的食欲。钧哥连吃三碗,直到肚子都撑圆了才舍得丢下碗来。
珍娘也吃了一大碗,今晚的汤面似乎特别合胃口,酸菜发酵得恰到好处,解了羊肉的腻不说,也吊鲜提味。
不过福平婶一直很奇怪地给自己添汤加菜,这让珍娘有些不太适应。家里的习惯一向是各人吃各人,不兴那种给别人夹菜劝添的风气。
都是自己人何必如此虚头巴脑?再说,夹来夹去多不卫生?更别提如果吃不下好心反成添负担了。
“怎么了婶子?”终于忍不住口声拒绝,珍娘皱眉,将一大坨酸菜丝从碗里夹出来:“我吃完了,再也吃不下了。”
福平婶笑得一脸褶子:“怎么吃不下?又没给您添面!这不就些酸菜么?不用不好意思,吃了吃了。”
珍娘心想这叫什么事?酸菜我自己泡的用得着跟自己不好意思么?
“我是真吃不下了。”珍娘起身,向福平婶示意自己的腹部:“看,就快跟钧哥一样了。”
福平婶更笑,笑得简直如获至宝:“哎呀他怎么好跟您比,您这还好,哎呀别再挺着了,一会看抻了筋。”慌张地用手挡住珍娘,又扶她:“您还是坐下比较好。”
珍娘简直莫名其妙。
倒是秋子固渐渐看出了端倪,眼神陡然变得关切,原本要处理两只已经去皮,预备明早做鸡粥的肥鸡,这会也丢了手,转到珍娘身边。
“怎么样?累不累?”他的声音温柔得出水:“要不要,靠我身上休息一会?”
珍娘莫名其妙:“原本有些累,吃饱了一点就不累,晚上还得伺候叔叔你写字呢。喂,你们都怎么了?我是跟文苏儿呆了一天,可也不至于被折磨得人人同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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