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漫漫（二）

过了几日，孟如温照旧上门“请教”，月神照旧派人把他引去前堂。不料孟如温就没动，翻手变出一坛汾酒放在地上，他施了个法，不同于清香雪的纯真味道顿时传遍长戚府；孟如温前迈一步，又变了坛剑南春放在地上，又一股醇香传遍长戚府；再向前迈一步，再摆一坛西凤酒.......引路的仙侍看傻了眼，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孟如温走一步摆一坛酒地进了月神的皓魄院。

孟如温看着眼前高悬的牌匾，一掀衣袍，屈膝跪下，道：“小仙孟如温，特来拜师学艺，万望月神仙上收我为徒。”

一旁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的仙侍又愣住了。

房门依旧紧闭着，孟如温不慌不忙，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每重复一遍便磕一个头，大有不死不休之意。

虽说长戚府规矩甚多，但来往的仙侍仙婢总免不了偷瞄几眼，互相交流交流想法什么的。长戚府的仙侍寥寥无几，此时来往路过的仙侍仙婢竟多了起来，孟如温注意到已经许久没有新面孔出现了。

看来长戚府的侍从都来全了。

孟如温从容地变出最后一坛酒——这可是霜月特意新酿的酒，他就不信月神还坐得住。

果不其然，拿出这酒没多久，“啪”地一声，月神冷着脸推开房门，走到孟如温身前，孟如温忙作揖行礼：“见过仙上。”

月神冷哼一声，“进来。”

孟如温忙站起来，跟着月神进了屋。

月神坐在方桌后面，瞥了他一眼，“怎么，如温上仙天资聪颖，连我女儿都教不了你了？”

孟如温恭敬答道：“男女有别，先前小仙思虑不周，多有叨扰，现下既已认识到错处，岂可再犯？只是小仙虽人微言轻、法术低微，却也想勤恳修炼，日后不敢说成为仙上这样的神仙，但至少能为天界贡献一份力量。”

月神嘲讽地笑笑，“天界仙家虽多，上仙的名号也不算稀奇，可能越过天劫飞升上仙的仙家大多都有自个儿师父爹娘教导传授。你回去自找爹娘，爹娘定会倾囊相授，何必找我？”

不待他答话，月神接着道：“你既能飞升上仙，也是有一定资质的，只是这资质也分好坏，能否更进一步皆有定数，何必强求？”

孟如温面不改色地道：“小仙自幼父母双亡，只剩一个亲妹妹相依为命，且因天池附近并无仙家宅邸，因此小仙未曾拜师。”

月神面上有一丝诧异闪过，天界未曾拜师而飞升上仙的不是没有，但大多都有父母悉心教导，无父无母无师而飞升的，真的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

月神微微叹了口气，“心术不正，再高的修为也是枉然。”

孟如温正色道：“小仙以为，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仙上评价一人品性如何，想也不是人云亦云吧。”

月神微微眯起眼，“你倒是会说话。”

“难道不是吗？”

月神突然想起一事，“抚筽仙人在紫霄殿上所言，你并未反驳。”

“何言？”抚筽仙人说的他都反驳了吧？

“你先前修习过邪术一事。”月神却是记得很清楚。

孟如温愣了一下，随即缓过神来，不知该如何解释。

月神一看他神情就知道了，当即脸色一变，怒道：“修习邪术，其心不正！以后不许再来我长戚府！若敢再来，我定不轻饶！”

孟如温急道：“仙上且听我解释，我不曾修习过邪术！”

“那大殿之上你为何不解释？”

孟如温道：“个中缘由我可解释，只是仙上需应我不外传。”

“你说。”

孟如温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来：“修习邪术的，是我初次下凡时结识的一名凡人女子，我那时什么也不懂，就......就约定娶她为妻........”

月神嘲讽道：“你倒是连凡人也不放过。”

孟如温涨红了脸，“我那时与她是两情相悦，并未逼迫她。只是她父母不同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桩婚事我便想作罢，她不愿，她为了留住我，不知从哪搜寻来了那修邪术的法子。后来天界派人来拿人，我把她送入冥界六道轮回让她转世投胎，替她顶了这罪名。”

“哦？你替她顶了这罪？为何？”

孟如温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月神，嗫嚅道：“她待我一片真心，且她误入歧途我也有责任，便想着我替她顶了这罪，从此以后两不相欠。”

“你倒是深情。”

孟如温直视着月神，“并非深情，只是无愧。”

月神看了他良久，他才听月神缓缓道：“我不收徒。你若是想学，每日卯时，勿迟。”

孟如温大喜过望，右手一挥，整个房间霎时飘出一股浓郁的酒香，孟如温拱手道：“这些酒皆是小仙特地搜集来的上好酒酿，虽是凡酒，但味道独特，仙上不妨品品。小仙告退。”

孟如温难掩喜色地走了，月神看着堆满了半屋子的酒坛子，忍不住拍开其中一坛浅尝一口，不得不说，这酒甚合他胃口。

第二日孟如温早早就在门口等着了，心里半是激动半是忐忑，激动的是这最艰难的一步算是跨出去了，接下来就看他能否让月神满意；忐忑的是不知月神会如何刁难他，不知他能否应对自如，给月神留下个好印象。

只是孟如温万万没想到月神丢给他一幅画并一支笔，让他先题首诗来。

孟如温展开画卷一看，只见上面画着三个人，两个女子一个男子，那名男子与其中一名女子含情脉脉，另一名女子穿着一身素衣站在一旁正用帕子拭着泪水。

那一身素衣的女子虽是侧着脸，但第一眼看过去孟如温就觉得她像霜月；再看那男子，孟如温有种直觉——月神画的就是他。

孟如温：“.......”

这可真是为难他了。

然而孟如温却不怕，仙嘛，总要有知难而上的心。

孟如温拾起笔，刚要蘸墨，又把笔放下了。

孟如温卷起画轴，老老实实又给月神拿回去了。

月神盯着画上空白的题款，伸手摸了摸，也没摸出一个半个字来。

“诗呢？”

孟如温实诚道：“此画人物描画细致，画中人栩栩如生，一眼望去便让人忍不住为这白衣女子不平，实乃精品。小仙才疏学浅、胸无点墨......”

月神明白了，打断他道：“不会作诗？”

“.......”不用这么直白吧？

“是。”

月神点点头，“无事，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的，既不会，学就是了，这又有何妨？”

月神越是这么淡定从容，孟如温心里越慌。

孟如温规规矩矩地站在月神面前，大气都不敢出。

良久，月神才停下手中的笔，从旁翻了翻，翻出一本册子丢给孟如温。孟如温连忙接住，只听月神沉声说道：“今日，背下五首诗来。”

孟如温看着册子上的几个大字，才发现一个比他不会作诗更为严重的问题——他看不懂。

“仙上，这是什么？”

“把前五首背下来。”

“五首什么？

月神抬头看了眼孟如温，“诗啊。”

孟如温抿了抿嘴，略略翻过几页，好像…….他能看懂的字屈指可数。

“哪五首诗？”

月神奇怪地瞥了眼孟如温，“你自己不会看吗？《关雎》……..还有什么忘了，你自己看去。”

《关雎》………凑巧，常年游走在花街柳巷得孟如温居然听过这首诗，孟如温不禁抬头问道：“仙上，这些不都是凡间的诗词吗？为何要我背这些啊？”

“陶冶情操。”

“.......仙上，咱们这做神仙的，就没必要背凡间的诗词了吧？这要是让凡人知道了，那咱们神仙多没面子啊？”

月神瞥了他一眼：“你写一个我看看。”

“我.......我哪会啊？”

月神白了他一眼，“连个凡人都不如，也好意思说自己是神仙。”

“........”孟如温终究没敢把那句“那也不是所有神仙都会作诗”给说出来。

“去，今日背不下来这五首，哼。”月神哼了一声，没往下继续说。

孟如温只好乖乖地去背诗，这么多诗！这么长！哪里背的下来啊！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孟如温其实也就会这么一句，这还是他从隔壁客人嘴里听来的，“啥啥啥菜，左右啥？”

孟如温往底下看去，总算找出几个他认识的字来，“琴瑟友之，这什么意思啊？一边吃菜一边弹琴？”

“吃个菜听个曲儿都能写这么一篇诗来，还晦涩难懂的很，”孟如温认真点评着：“这是有多闲。”

“什么闲不闲的？”霜月从一旁路过，走近一看：“你在习文？”

“唉，仙上让我把前五篇都背了，这第一篇我就背不下来，可怎么办呢？”

霜月拿过那本书，翻过来一看是《凡间诗录》，道：“这本诗集收录的诗词歌赋都是凡间难得一见的佳作，读读也好。”

孟如温耷拉着脸，“可你不觉得，咱们一神仙，还要背这凡间的诗词。这要是让凡人知晓，咱们天界神仙背的还是他们凡人所作的诗词歌赋，说出去那多没面子！这面子失了事小，可要是因此让其他五界认为咱们天界还不如人界，那还如何在六界中树立威信？”

孟如温见霜月点头赞同，更是理直气壮地说道：“我就不信，天界那么多仙家没一个会作诗的，没一个作不出来这等好诗！唉，文曲星君可有作诗？”

霜月道：“这册子里收录的诗，大多都是文曲星君下凡时所作。”

孟如温：“.......”

霜月见孟如温苦着一张脸背诗，抿着嘴忍了一会儿，才道：“你先背着，我且去练剑。”

“别走别走。”孟如温一把拉过霜月，把册子摆到她面前，道：“帮我看看，这底下说啥呢。”

“什么？”

“哎呀，就是帮我讲解讲解。”

“讲解？”

“嗯。”

“这个？”

“嗯，我看不懂。”

“这有何看不懂的？”

“啊？这真只是一篇记录边吃边喝边赏曲儿的诗？那有啥好背的。”

“什么吃喝赏曲儿？你在说什么？”

搞了半天，霜月才弄清楚，原来孟如温自小无父无母，身为兄长又要拉扯妹妹和一朵小水莲长大，天池附近又无仙邸，常年无人来往，因此孟如温三人虽是勤奋好学，却也仅限于修炼一道，于旁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什么的才艺实在没有接触过——不，听说过，甚至连字都不识。等到三人正式升入天界位列仙班的时候，早过了读书识字的年纪，就算后来位列仙班知道起码要认几个字，奈何三人从小就没看过一篇文，一看字就忍不住昏昏欲睡，久而久之，三人也就顺其自然了。故从某种角度来讲，用凡间的俗话来说，那便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了。

霜月无奈地坐在孟如温旁边，拿过那本册子里，细细地给她讲解起来。

“哦，原来是首情诗啊！”孟如温点点头，“那我可真是幸运极了。”

“幸运什么？”

“当然是‘求而得’了！”

霜月撇过脸去，难得一笑，转而板起脸故作严肃地敲了一下孟如温的脑袋，“别光在这耍嘴皮子，还不赶紧背了去，若是背不下来，爹爹可要罚你一顿呢。”

“知道了知道了。”

霜月叹了口气，转身就要去练剑，没想到孟如温一把扯住霜月的衣袖，“又有何事？”

孟如温眨了眨满怀情意的眼，“还有四首呢。”

“........”霜月只得坐下来，把这四首掰开揉碎了讲给孟如温。

“所以说........这四首诗写的夫妻，竟没有一对白头偕老的？”

“是的。”

孟如温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这五首诗，除了那《关雎》，剩下四首有三首都是因为男子喜新厌旧，一首婆婆阻拦导致有情人难成眷属，但最后这五首竟都是一个结局——月神是以此来警告他吗？

孟如温忽然笑了，你不信我，我偏要证明给你看！

“怎么了？”

“没事，”孟如温拿过那本册子，“你练剑去吧，我要背书了。”说着，就开始专心致志、摇头晃脑、像模像样地背起书来。

霜月听着孟如温在那磕磕绊绊地背书，望了一眼主殿的方向，转身离去。

“仙上。”

月神有些诧异地看了眼孟如温，“背完了？”还以为他连字都不识呢。

“嗯。”

月神放下手中的笔，一拂袖子，道：“背吧。”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既得，爱若珍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孟如温背完就发现月神那双眼睛凌厉地瞪着他：“好好的一首诗，被你背的乱七八糟，颠三倒四！”

“仙上说的哪里话，这不挺好的吗？”

“挺好？诗句都不全还挺好？”

“仙上，”孟如温清清嗓子，辩解道：“依小仙之见，原先那首诗里的男子，满脑子里都是他的心上人，说得好听，那叫‘思念’；说得不好听，谁知他脑子里如何想那女子呢。”

月神气的吹胡子瞪眼，孟如温利落地躲过月神扔过来的书卷。

月神指着孟如温的鼻子骂道：“下流东西！白白玷污这佳作！你以为人人都与你一样满脑子污秽东西，天天就知道不务正业？”端庄持重的月神终是用了“不务正业”这个听上去最正常的词语。

“那倒未必，这诗是凡人所作，凡人七情六欲，杂念甚多，就算作诗人只是表达爱慕之情，但其他凡夫俗子鄙薄粗俗之人难保不会这么想。”

月神冷哼道：“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

孟如温笑了笑，“或许吧。不过若像我刚刚所背那样的话，那才真正称得上是令人艳羡不已的神仙眷侣呢！”

月神冷冷地注视着孟如温，良久，才低头叹道：“是啊，多么令人艳羡，当爹的，也就盼着女儿能有个好归宿。”

“霜月上仙心地善良，为人正直，定会觅得一门好亲事。”

“好不好的，谁知道呢？只要我那未来女婿，能一心一意地待她就好。”

孟如温正视着孟如温，忽然正经起来，沉声说道：“我知道仙上在担忧什么，无非是觉得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抛弃霜月，另寻新欢。我今日便在这里跟您说明了，之前我是与许多仙子有过纠葛，但我并非藕断丝连、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三心二意之人，一切我都与她们说清了，断不会与她们再有交集。至于今后，您且瞧着。”说着，孟如温深深作了一揖，转身离去。

“背完了？”霜月早等在门口，往里望了一眼，“你与我爹说什么了？”

“就说——”孟如温一脸忧愁状，附在霜月耳边，轻声道：“我要提亲。”

霜月反手就是一阵狠捏孟如温的左耳，“胡言！”

孟如温眨眨眼，“我说的是真的！”

霜月手上加重力道，忽略掉孟如温的哀嚎，低声怨道：“再说？”

“唉疼疼疼，”孟如温连忙扒掉霜月的手，使劲地揉了揉不用看也知道一定红透了的耳朵，道：“哎呀，我就跟仙上说，我我对你是真心实意的，月神若不放心，大可看着，日后自能证明。”

“真的？”霜月狐疑地看着孟如温。

“当然是真的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还怕破不开你爹那块老顽石？”

霜月伸手狠狠掐了一把孟如温，“说什么呢！”

“哦，不对，是老丈人啊啊啊！！！疼疼疼！！！”孟如温嚎叫着捂着自己的耳朵，“再掐就废了！”

“不掐你一顿你不长记性！”说着，霜月伸手又要去掐。

孟如温连连躲闪，“不了不了，记住了记住了，月神仙上月神仙上。”

“看你长不长记性！”

孟如温撒腿就跑，“娘子教训，怎能不长记性！”霜月一愣，脸上又是羞涩又是恼怒，拔腿就追，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不可！

打闹过后，孟如温这才问道：“这下月神不会再反对我与你在一起了吧？”

霜月认真的想了想，“可能吧。”不反对，但也不会支持。

孟如温开心的笑了出来，“那便好了，时间长了，仙上定会明白我对你的心意。”

“嗯。”霜月轻轻应道。

孟如温看着霜月脸上浮现的娇羞，倏地将她搂在怀里，紧紧地抱在怀里。

霜月吃了一惊，刚想挣脱孟如温的怀抱，耳边却感受到孟如温温热的气息，他的胸膛暖烘烘的，听着孟如温规律有力的心跳声，霜月突然感受到一股从所未有的安全感。

一时竟也忘了挣脱开，就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声，感受着他温暖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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