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棒打鸳鸯

无锡惠山古镇上有一座月老祠，祠堂前有棵银杏树。据说这棵树经历了千年的风霜雨打，虽然里面的树干早已腐烂，只剩一张皮撑在那里，可是树冠依然枝繁叶茂，果实累累。求姻缘的男女喜欢将红绳挽在柔韧的树枝上，期盼月老为自己配个合适的佳偶。

今日祠堂香客寥寥无几，几只香歪歪斜斜倚在香炉里。这时一个脑后梳着麻花辫的姑娘从门槛跨了进来。她身穿洗得发白的青衫，着了一条褐色粗布裤子，一如一株花枝托着一朵白玉兰花苞，素净得紧。却让那扎辫子的红头绳愈发醒目，好像那朵白玉兰花苞里探出一枝红色的花蕊。

这个十三岁的无锡姑娘正是燕儿，她要为自己求姻缘了。燕儿向月老虔诚跪拜，希望能与同村的阿飞成其婚姻。想到这里，不由满脸飞红，羞涩地笑了起来。她重重磕了几个头，也顾不得头上沾了灰尘。燕儿大概心满意足了，她起了身，来到祠堂前的银杏树下。

燕儿解下辫上的红绳，正要往树上系——这时却刮来一阵强风，吹乱了她的鬓发，迷住她的眼睛，她下意识用抓着红绳的右手护住双眼。待风过去，燕儿才发现，刚才一直攥在手里的红头绳，不晓得哪个辰光，竟然从手里松脱，被风趁机偷去，卷到哪个角落里去了……她心中焦躁懊恼，没来由地一阵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搅得她小心脏“扑腾扑腾”的跳个没完，小脸也煞白煞白地失去了血色。她四下里张望，可哪儿还有红头绳的影子？找寻了半晌儿，那头绳就像从没来过这世间一样毫无踪迹。燕儿终究是泄了气，怏怏地踱出了月老祠，拖着无力的步子挪到了小河边的石板桥上。

她胸中压着一口闷气，根本无心搭理周边的景色与乡人。这时对面一个俊俏的小伙向她喊了一声：

陈飞：燕子，吾贵（回）来额。

徐燕闻听亲切的话语，心中立马甜蜜起来，眼中泛起无限温柔，先前的不快早已抛到九霄了。她飞快向小伙奔来，左手拉住小伙的手，右手指着远方的浅滩，笑着说：

王燕（少女徐燕）：阿飞，吾才（也）想侬额，倷伲（我们）去埃面（那里）看荷花。

陈飞笑着点头，两人牵手赶赴浅滩。浅滩上的荷花开得正艳，阳光照在花瓣上，荷花本来的粉色变成了红色，加上碧叶的衬托，真是一幅妩媚多姿的画卷。二人依偎在浅滩边的草丛里，陈飞从袖里掏出一支彩色的蝴蝶木簪，体贴地别在燕儿的乌亮的发辫上。他真切地凝望燕儿秋水般的杏眸，轻轻笑道：

陈飞：燕子，侬头发乱额，介（这）簪子吾亲手做额，现在吾拨侬额（现在我送给你）。燕子侬嫁把吾额。侬愿意伐？

燕儿笑靥如花，站起身来，忙不迭向远方跑去。

她愉快地唱道：

王燕（少女徐燕）：山青青呀路漫漫呀 妹妹我唱歌儿给情郎呀 我俩似鸳鸯心相印内 一生一世不分离 烟迢迢呀水迢迢呀 妹妹我一直在等情郎呀 我俩似蝶儿双双飞 一生一世不分离 夜长长呀盼情郎呀 妹妹我泪眼湿透了衣裳呀 我俩似鱼水情意深 生生世世不分离 人生呀离别难呀 妹妹我不求富贵和荣华呀 但愿与情郎长相守 生生世世不分离 生生世世不分离。

燕儿的声音好似美丽的黄鹂，回荡在整个荷塘里，微风吹来，鲜嫩的荷花晃悠悠地为歌儿伴奏。陈飞心中感动，他晓得燕子答应了，他在燕儿的身后不停地追逐……

晚上陈飞回家，他在饭桌上同阿爷（爸爸）陈算盘讲起此事。陈算盘良久无言，之后他的头像拨浪鼓一样摇了起来，语重心长地说道：

陈算盘：儿子，燕儿是个好小囡（好姑娘），伊拉阿爷（她爸爸）是额赌鬼，伊屋里窟窿侬填勿完（你填不完她家的窟窿），侬娶燕儿，赌鬼狠狠宰侬一笔额。

陈飞放下筷子，郑重地回应：

陈飞：吾晓得哇，吾欢喜（喜欢）燕子，燕子才（也）欢喜吾，吾好好挣钱，挣够礼钱，娶燕子上门（过来）。倷伲（我们）离赌鬼远远就是。

陈算盘一脸担忧：

陈算盘：哎，王春埃个（那个）赌鬼赤佬曾害西特老婆（害死老婆），伐是好东西（不是好东西）。伊哪能善罢甘休，伊一定会上侬窝里向额。（他一定会上你的家门）。

陈飞拍了拍胸脯，铁了心道：

陈飞：勿管哪能（不管怎样），天塌额，吾才（也）要娶燕子。

陈算盘长长叹了口气，一脸忧郁，悠悠说道：

陈算盘：燕儿搿种漂亮小囡（这种漂亮女孩）伐是倷伲穷宁拥有额（不是我们穷人拥有的），侬守勿住哇（你守不住的）。

陈飞未曾将此语放在心上，他觉得两个相爱的人，只要心在一处，定能战胜层层阻碍，最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他哪里晓得，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年代，他一只小兔子，如何争斗过虎狼？陈飞在城里做木工，他的燕子正遭遇着一连串的不幸。待陈飞回乡，燕子却不知在何处落难呢。阿飞心如刀割，他遍寻燕子不得，整个人变得消沉起来，身子瘦了一大半。要不是有着寻找爱人的目标，他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了。

燕儿辗转多地，她做了徐督军的贴身婢女。在逃亡上海的艰苦岁月，她无一日不思念陈飞。此时燕儿在督军府过上了吃穿不愁的日子，可她未曾忘记自己与阿飞的约定，无人时她常常哼唱：

王燕（少女徐燕）：山青青呀路漫漫呀 妹妹我唱歌儿给情郎呀 我俩似鸳鸯心相印内 一生一世不分离 烟迢迢呀水迢迢呀 妹妹我一直在等情郎呀 我俩似蝶儿双双飞 一生一世不分离 夜长长呀盼情郎呀 妹妹我泪眼湿透了衣裳呀 我俩似鱼水情意深 生生世世不分离 人生呀离别难呀 妹妹我不求富贵和荣华呀 但愿与情郎长相守 生生世世不分离 生生世世不分离。

燕儿盼望着自己能与陈飞再续前缘，可惜“彩云易散琉璃脆”，美丽的心愿终将无法实现！某日夜晚，喝醉酒的徐督军强占了洁白无瑕的燕儿。她因奸致孕，这辈子只好做徐督军的女人，与阿飞断无可能了。至此之后她不曾唱过这首恋歌，只是偶尔拨弄琵琶弦，弹着几个不成曲的调子。

后来徐城（徐燕弟弟）做了徐光耀的副官，他曾与阿姐谈起阿飞的处境——阿飞哥听说阿姐嫁给督军做妾，伊想闯进督军府问问清楚，问问心爱的姑娘是否变心；若阿姐未曾变心，他拼上性命也要带阿姐走。陈算盘夫妻怕阿飞出事，齐齐下跪，老泪纵横，希望伊可怜可怜年迈的爷娘（爹娘），不要一时负气白白送了性命，如此伊拉（他们）老两口也无法活了。阿飞哥终是舍不得父母，伊放弃了这个比登天还难的想法，可伊自尊心强，不愿呆在家乡，不久伊就离开无锡，不晓得哪里去了。

徐燕听完已是泪流满面，她抽抽噎噎哭道：

徐燕：介是倷伲命额（这是我们的命啊），吾对勿起伊，吾害了伊！

附：文里的歌曲引用《纸嫁衣二》的插曲《生生世世不分离》，这首歌是用吴语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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