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通

顾玄武：“狗日的一对恶鬼夫妻……”

他咕哝了一句，转身去看墙角昏死过去的两个道士。

岳绮罗靠在张显宗身上，脚踝处的扭伤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刚刚的狼狈。她的心情非常不好，整个人阴沉着。张显宗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转身要走，却被岳绮罗喝住：

岳绮罗“站住！”

他迟缓地转身，刚刚被固本法师打断了的左腿拖拖拉拉地在地上画了一个小小的圆。岳绮罗看着他的眼睛，反复想要看到他的心里去。张显宗已经死了，活尸有心吗？岳绮罗想到这里，觉得两侧太阳穴胀痛，她身体里这颗鲜活的心苦楚无比。

被手钳住的那瞬间，她感觉到了背叛。这痛苦，并不比亲眼见到他被无心烧成一把灰时轻多少。她恨他，恨他曾给她那样的承诺，如今却用这种方式把手伸向自己。可是力气全无、奋力挣扎的时候，她还是能看到他。

模糊的视线里，他拖着不听话的残臂和断腿，一寸一寸地向她靠近，一根一根的掰断弄痛她的手指，一次一次的被她打掉手臂，然后一次又一次的把手向她伸来……

岳绮罗轻轻呵出一口气，她想自己终究不是真的无情。

她的无情，确实是无情人的无情；可她的有情，也是无情人的有情。

张显宗用不知哪里寻来的活尸做躯壳，一张神似段三郎的脸做面皮，凝望她的眼球也是大小不一。他的身上，除了那两魂一魄还属于原来的张显宗，其他都已经不是原配。可是她就是知道那是张显宗，无论他日后换了多少个不同的躯壳，用了多少张不一样的面皮，她只要看着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是张显宗。

岳绮罗此刻终于意识到，原来在她的世界里，张显宗一直都是那个“最特别”。她的玩物有那么多，若是她想，叫这全天下的人都随她掌控，倒也不是没可能。正道的法术通晓，邪道的法术精通，她可以有一百种方法左右一个人的心。可这世上总有两个人能逃脱她的手掌，一个是无心，她掌控不了；一个是张显宗，她不必掌控。

却也不想掌控。

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想通。

岳绮罗“过来。”

她对张显宗轻轻点了点头，他就挪着怪异的脚步慢慢靠近。岳绮罗看他，终于不再看不起他。即便他顶了一张自己已经看不上的面皮，即便他衣衫褴褛，即便他的左肩在滴落腥臭的液体。站在她面前的仿佛不再是一具活尸，而是多年前那个活生生的张显宗。看着她的眼里，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岳绮罗“张显宗，”

她坐在高高的拔步床上，穿了桃红绣鞋的一双小脚离了地面半寸。她盯着张显宗的眼睛，轻声的、撒娇般的对他说：

岳绮罗“我脚疼。”

张显宗站在那里，眼睑低垂。他缓缓地蹲下，断掉了的左腿发出碎骨的摩擦声。他的身体已经保持不了平衡，只能堪堪倚在五斗橱旁。

张显宗仅剩的右手满是尘土和黑色的血迹，他伸出手来，在同样脏破的军服裤子上擦了又擦，然后虔诚、轻柔、诚惶诚恐地将岳绮罗扭了脚踝的脚捧起来，放到自己的膝盖上。他褪去她的绣鞋，隔着她雪白的袜子，不知如何才能更小心翼翼地为她按摩红肿。

他的身体是僵硬的。

岳绮罗的眼睛又酸又胀，她自嘲地“呵”了一声：

岳绮罗“张显宗，你知不知道，我刚刚只要勾勾手指，就能毁了你？”

张显宗：“知道”

他好像最终还是决定脱下她的袜子，于是又小心翼翼地用一只手去做。活尸的大力气，并不是自己可以掌控的，可是他的动作却未曾让岳绮罗有半点不是。她仍旧不想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就好像她之前不想知道他是如何保持魂魄不散、如何弄来四色早餐一样。只要是他做的，那就是应该。

张显宗冰冷的手终于贴在她滚烫的脚踝，霎时间就将她的肿痛消了大半。可是这只手却也像是一支火把，将她内心的那一点点未燃尽的“有情”，一把点燃。

岳绮罗“你怕我吗？”

张显宗：“不怕”

同样的对话，同样的答案。岳绮罗觉得自己的眼睛越发酸胀，可是她还是想问。

岳绮罗“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张显宗把一直低着的头抬起，冷冰冰的面皮上，一双眼睛却让岳绮罗看到了如海洋一般望不见底的深情。

张显宗：“我，不。”

他磕磕绊绊地说，然后轻轻托起岳绮罗的手，让她把食指贴在自己的额头。

岳绮罗深吸一口气，食指重重点上他的眉心。

仍旧没有阻隔，仍旧没有通透，仍旧如同坠入一片温暖的水域，仍旧能看到这水域之中，张显宗沉浮着、散发着柔和碧光的两魂一魄。只是这一次，岳绮罗终于意识到，无法开口言明心中所想的张显宗，是想要用这样的方式告诉自己，他爱她。

岳绮罗闭眼，长长的睫毛上，挂了一颗曾经未曾滴落融化了数百年孤独的晶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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