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永别

慕胜当上了洗碗工，在周少予看护的那条街上。

辞职很顺利，慕胜甚至只是口头向落暃报告，落暃就一口答应下来，还帮慕胜找了工作，与周少予还能有个照应。

慕胜感觉挺荒缪的，这么长时间的重担说都就卸，明明自己不适合战斗，还傻傻坚持了这么久，意义在哪里？结果在哪里？

什么都没有。

他叹了口气，瞅了瞅旁边的几摞碗。

这工作好像还挺容易的。

有着元素力的慕胜自然比普通人要快好多，一个水球加些洗涤剂在碗里刷几下就干净了。

慕胜踏踏实实的在这里干了几个月，学会了怎样花钱，适应了普通人的生活，也远离了杀伐的侵扰。雨夜没少来看过他，他很惋惜慕胜的离开，但心里清楚，这样的日子更适合慕胜。

这天慕胜比以往早来了一会，饭店出了些小问题。

“慕胜，小李请假了，今天你替他端天菜！”

“好的老板！”

因为是工作日，今天的顾客少些，慕胜在闲暇之余打开了饭店的音箱，播着自己喜欢的歌，把手擦干净后坐在凳子上，看着手机上的进度条一点点往前挪。

门铃又响起来，有顾客推门而入，慕胜赶紧起身招待。

“欢迎光临……铭渊先生！还有夏笙清子小姐？”

“慕胜？”

四目……哦不，六目相对，但都是同样惊愕的眼神。

慕胜很快看出现状：他们俩一定是来约会的。

“真没想到能在这遇见你。”

铭渊喃喃道，慕胜猜他一定以为自己太忙了，忘记了慕胜告知他自己离开的消息。

实际上得知慕胜离开的只有雨夜和周少予，他不过是“组织”中飘飘荡荡的羽毛，微不足道，说走就走，他的离开不需要太多人的注目。

“其实，我早离开组织了，因为挺唐突的，就没告诉你们。”

“原来如此，果然身兼一级成员兼组织后勤部部长兼装备修理队队长兼组织电子设备操纵员兼主帝七星秘书几职还是太忙了，居然连有人离开都没意识到……不过慕胜，你倒是很特殊的下级‘成员’啊，排开专门特训的一级成员，像你这样认识这么多的可真见不到！”

夏笙清子有点想吐嘈自家男朋友废话太多，给了铭渊一个无语的眼神。

“啊，这样吗。”

对于现在的慕胜，他已经对“组织”的一切都不太感兴趣了。

“你们想吃些什么？”

铭渊甩了个自认为很帅的眼神，冲慕胜打个响指。

“今天，包场。”

还是老样子。

慕胜在心中默念，点点头进了后厨。

两人甜蜜的用餐时期，外面响起了震彻云霄的戏曲，慕胜想起今天是周少予演出的日子，便站在饭店门口观望。

台上的他依旧光彩夺目，朝阳在他的衣摆挂上一层若隐若现的流苏，随着他的每一次转身留下圆形的金扇，红色柄的长枪像条长龙游离在他手中，他踱步，神态自若，那双眼睛仍眯着。

“影身偏望妆前人——朝夕恐夺秋颜去——”

慕胜知道这是戏曲最后的几句了，心里便等着终曲。

周少予突然双眉紧蹙，逐渐拧成一团，舞动的长枪被他狠狠掷出，随着观众的目光，飞插在慕胜面前。

“妖风——甚——重！！”

慕胜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信号，他冲进店里，却早没了铭渊和清子的身影。

“站住！”

一团卷着落叶的风团飞速在楼房间穿梭，铭渊踏着桃木剑紧紧咬在后面，清子抄近路与铭渊联络。

“你现在在哪？我追不上那东西！”

“不知道，它在引我去哪，但至少方向是好的，它在往城外去。”

慕胜将自己不是“组织”成员的事抛之脑后，随着周少予一同追了出去。

“他们跑远了，慕胜，抓紧我。”

周少予从身后拨出刀，“啪”地将它摁在地上，瞬间形成一个黑色的泥潭，两人逐渐陷入地下。这泥潭的感觉，慕胜形容不出来，颜色是深不见底的黑，质感则像积雪还未消融后留下的泥泞，呼吸还很顺畅，只是什么都看不见，也感觉不到自己在动，但等从地下出来时，城市已经在背后了。

慕胜朝四处望望，并没发现铭渊和清子的身影。

“他们人呢？”

周少予屏息凝神，眉头仍然紧锁，他感受到有一股气息愈靠愈近，速度几乎像风。

“来了！”

八封阵赫然出现，风团直逼两人面门，周少予手起刀落，速度快得像影子投在地上，风团分为两股，擦着周少予的刀面飞到他身后。

铭渊停在两面前。他的颈部扎着一片落叶，这一点警醒了慕胜，刚刚风团的落叶都不见了。

周少予用力将镰刀甩出去，但速度仍不及风，镰刀吃着风团的尾灰插在地上

“追不上，我尽力了。”

铭渊叹着气摇摇头，从桃木剑上跳下来。

“铭渊先生，你脖子上那个……没事吧。”

慕胜把伤指给铭渊看。

“应该没事，我当时没注意。”

他拔出落叶，但立马让他后悔了——落叶好像长进了肉里，撕裂般的疼痛使铭渊一个战栗，这让他想到了刘宏锦的魔方。

“这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去梓寺那看看吧。”

周少予面色凝重地说道，铭渊的脖颈一阵阵的涌出黑血，他也感到害怕了。

夏笙清子终于赶到，她同样不可避免的看到了铭渊的伤。

“铭渊！”

她掏出消毒纸巾想擦拭他的伤口，但纸巾还未碰到铭渊，却意外的迅速愈合了，像是遇到忌口食物的孩子。

在场所有人都懵了，谁都不知道铭渊有这样的特异功能，包括他自己。

“快走，回‘组织’看看，快！”

清子着急了，她很不安，扶起铭渊就要往回走。

“等……”

铭渊推开清子，踉跄着倒退几步，他终于出现了明显的不适——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这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天旋地转，无论是天是地还是人，都扭曲在一起，像一个龙卷风，在眼前越转越小，直至化为一个点消失不见，生命抽丝剥茧一样被一点点抽离体外，身体好像躺在棉花上，周围的一切全然感知不到了。

但在其他人眼里却是另一场地狱般的情景。铭渊脖颈的伤口再度撕裂，黑血喷到空中，形成一条二三米长的“血柱”，那些被无形力量托到高处的血液又因重力分成无数滴掉落回地上，下起惊悚的血雨，他双眼凸出，像死人一样。

“铭渊！！”

清子失声尖叫，抬腿就要冲过去，被慕胜死死架住双臂。

“冷静！冷静！”

清子还是失控的大叫，不停用手肘猛击慕胜的脸，慕胜咬着牙关不肯松手，周少予惊恐的看着这一切，但却是几人当中最先冷静下来的，他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不敢轻举妄动，但临关头他会作出自己的判断。

“杀掉他，快！”

突然响起的声音，他一怔，这声音好像凭空出现在他脑中，这是落暃下达的命令。

落暃大人在关注这里。

周少予咬咬牙，挥刀冲到铭渊身前，刀刃瞄着铭渊的脖颈就要砍下去。

“不要！！”

清子凄厉的喊叫刺穿耳膜。

也是这个喊声，差点杀了周少予。

在镰刀即将落下时，周少予心软了，自己杀的是一个无辜的同僚，还是在他爱人面前，压在心底的柔软被触动，他迟疑了那么不到一秒。

好像是体内血喷完了，铭渊脖子上的血柱消失了，一大片黑血交织在赚刀上，死死缠住了周少予，周少予心里大喊不妙，而落在地上的血点瞬间化为细长的尖刺，朝他捅去。

“小心！”

慕胜也来不及管清子了，拔剑砍向尖刺，但来不及了。

“嘟嘟！”

嘟嘟用自己弱小的力量展开一面护盾，保护了周少予，给了他逃跑的时间。周少予飞身逃出尖刺群。而嘟嘟被穿插成碎屑，飘荡着落在地上。

铭渊像木偶似的被细如针的的黑血提起，了无气息。

清子绝望了，啜泣着瘫坐在地上，慕胜举着剑护在她身前。

“别放弃！把他打醒！”

周少予喊道，重新挥舞起镰刀，冲向铭渊，与黑血交缠在一起，刀砍在黑血上，发出金属的撞击声，这些黑血可坚可柔，飞舞在空中，水泥地上接连不断的出现裂痕，周少予被压制在中央，毫无反手的机会。

他瞬身脱离了黑血的包围圈，打算拉开一段距离寻找机会，但铭渊不见了。

在身后，铭渊举着桃木剑，瞄着周少子的脑袋捅下。

涟纹之剑与桃木剑相错，慕胜架住铭渊，周少予趁机奋力砍向铭渊身上的黑血。

但不过是徒劳，黑血硬得像钛合金，任凭周少予怎么努力也伤不到分毫。

“躲开，慕胜！”

大股黑血又一次袭来，铭渊的剑尖迸发出的飓风折断了慕胜的长剑，周少予用肩膀将慕胜护在身下，狠狠挨下一击，但在黑血包围两人之前瞬移到安全区域。

麻烦了……

周少予轻捂着肩头，衣服下的皮肉已经紫红，铭渊的桃木剑会隔着皮肉打出内伤，周少予的整条胳膊己经不能动了。

“周先生!”

慕胜又回想起自己不适合战斗的体质， 愤懑的抓扯着头发，恨不得将自己大卸八块。

“无妨，还有只手能动。”

“破坏他的肉体！快！”

落暃下达了第二个命令，这次不止周少予听到。

“但是！”

慕胜望向夏笙清子，铭渊疯狂挥刀打在清子的金色护盾上，她无助坐在地上流泪，那几刀仿佛砍在她心脏上，随着每一次心跳阵阵疼痛。她显然听不见这个残酷的命令，

“铭渊……”

清子颤声喊着自己的爱人，没有反应，桃木剑击穿了护盾，捅向清子的鼻尖。

“啪。”

铭渊握着桃木剑的手臂被整条砍下，掉在地上，没有想象中的血喷射出来。

周少予本想借着劲再砍断铭渊的腿，但黑血从身后缠住了他的脖子迅速收紧，将他吊在空中。

周少予连叫喊都发不出来，用尽力气撕扯着脖颈上的黑血，另一股黑血化为粗长的尖刺，刺向他的腹部，慕胜强行用剑弹开攻击，却又被一条细如春滕的黑血抽在地上。

桃木剑回到铭渊手里，砍掉他的胳膊的确有用，铭渊现在和周少予一样只有一只手能活动了。

周少予倏的化为黑影，消失在黑血的桎梏中，转而瞬身出现在铭渊背后，毫不犹豫的砍向他的腰。

八卦阵吞噬了周少予的刀刃，传送的能力改变了他的攻击目标，刀刃直直刺向他自己的气管。

等周少予反应过来时，攻击已经被金色护盾抵住了，清子站起身，手里捏着柄苦无。

黑血分成六股冲向清子，铭渊闪身到她面前，刺向她的心脏。

“月华。”

时间放慢了，所有攻击瞬间软得像丝绸，擦着清子移向两侧，爱人的面颊缓缓靠近她，离得如此近，却感受不到一丝气息，那双翠绿的双眼再也倒映不出她的身影，

清子阖上眼，眼窝中滚落出一颗泪珠 ，在这短暂的时间，她回忆着他们的第一次相遇，那么滑稽嘈杂，还有失败的约会，失败的亲吻……清子含着泪笑出了声，又睁开眼去看这现实，他们的脸正好交错开，与并肩作战时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她听不见了，那为她而跳动的心脏。

清子恢复了迷惘的神情，高举苦无，割断了铭渊的另一条手臂。

一声沉重的闷响， 失去了双臂的尸体倒在清子脚边。

但攻击未曾停止，黑血拐了个弯，从清子背后袭来。清子无动于衷，她什么都不想管了。

“清子小姐！”

慕胜的剑已经用元素力修复好了，他支撑着站起身，第三条命令下达。

“别动。”

一颗金色的“彗星”轰然砸在慕胜和周少予面前，几乎是难以想象的速度，在碰到地后瞬间失去光泽，那声巨响也短得离奇，只是心脏“咯噔”一下，一切就已经结束了，留下的只有一片灰蒙的尘雾。

落暃收起长弓，今天的天气异常晴朗，她抬头望望太阳，前几天接连的暴雨可见不到这温暖的存在，落暃第一次感叹这个世界的美好，这么祥和稳定的“组织”，来得真是太容易了。

楚菡松，以及无辜的成员，我在此对你们道歉，我不求你们原谅，只希望暮丹能长久存在下去，为了保护这个国家，我已经做了太多了，太累了，等一切结束，我会满载荣誉，不带有一丝罪恶的，来找你们。

慕胜和周少予木愣的定在那里，像两个雕塑。尘雾已经散去，只剩一个硕大的坑，证实着赤裸裸的现实。

坑里什么都没留下，清子、铭渊，还有黑血，都在强大高温的攻击下汽化了。

慕胜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幕，“组织”的领导者，暮丹高贵的神明，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子民。

周少予现在的心情难以言表，这种场景对于他而言并不是第一次见，但对于慕胜，这是一个残酷且黑暗的事实。“组织”并非永久安宁的伊甸园，它是踏在人的尸体上建成的。

“慕胜，关于这件事的一切，不听，不问，不说，好吗？”

…………

慕胜蜷缩在自己的出租屋里，将头埋进双臂中，这几天他没去工作，甚至连铭渊和清子的葬礼也没去，也不再敢与“组织”有任何联系，慕胜现在才发觉自己选择“组织”是多么错误的选择。“我是谁？”，“我应去哪？”，“我该干什么？”这几个问题又化为索命的铁链，束住四肢。

好像回到了一切的起点，这兜兜转转，不过是条死路。

“慕胜，我可以进来吗？”

雨夜站在门外，他面色同样沉重。

慕胜没听见雨夜的声音，等到雨夜喊了第二次，慕胜才恍惚间清醒了，跌跌撞撞的去开门。两人都心事重重，干脆面对面地坐在了地上，却一时不知说什么。

“慕胜。”

还是雨夜先开的口。

“嗯？”

“这次事件……很可怕，对吧？”

“嗯……”

雨夜轻叹一声。

“其实这也是没办法，慕胜，历届神明都多多少做过这样的事，牺性少数拯救多数，他们也无可奈何，但必须这样，不然，无法保证‘组织’的威望，就像……少数服从多数，牺牲少数利益以保证多数利益，都是一样的。”

“这不一样！清子小姐那时候……那时候明明能救下她的……”

慕胜气愤的反驳，说着说着语气又低下去。“在下第一次遇到这事时也是这样想的，慕胜，但之后在下才明白。”

雨夜用平淡的语气说出的下一句话，慕胜仿佛被闪电击中，浑身因为恐惧而颤抖，这是时隔多日，他又一次感知到死亡的危险。

“那些被杀死的无辜者，都是接受不了这种作法的人。”

“接受不了这种作法？清子小姐是……那我也会被杀吗？”

慕胜大脑眩晕的说道，他头皮发麻，双手颤抖着捂住脸，他还没有死，但精神上已身首异处。

雨夜依旧用平淡如水的眼神看着他，脸上挂着微笑，但在慕胜眼里，他早已不是原来的雨夜。

“不，你不会死，因为你会接受。”

“我不会！我不会接受！落暃就是在杀人！杀无辜的人！”

慕胜疯了一样站起身，抄起手边的东西就往地上砸，边砸边怒吼着否认，雨夜好像又说了什么，但他不想听，耳边都是自己的怒音与东西砸在地上的。雨夜麻木的看着他一直到他折腾累了，他才再一次重复道。

“你会接受的，慕胜。”

慕胜彻底崩溃了，在那一瞬间，他认为自己己经没有任何依靠了，躺在地上像孩子一样啜泣。雨夜依旧看着他，诉说完这一切，他反而感到一丝轻松跨过慕胜，打开了一边的电视，新闻正播报着这次威力巨大的袭击事件，这倒是提醒了雨夜，他给程幽播了通电话。

“楚云走了吗？”

“已经走了，有的人是真牛，他藏哪都能被找到，现在去耠光了，很安全。”

“那就好，这段时间难为他了，替在下向他问好。”

电话那头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冒出程幽的声音。

“我知道你们有事瞒着我，而且就瞒了我一个，算我求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

雨夜回以同样的沉寂，很快，继续说道。

“你说得对，但是，抱歉，在下不知道。”

“你知道。”

“在下不知道。”

程幽深吸了一口气，雨夜听到他力的喊了句。

“操。”

第三十九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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