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泥土腥味扑鼻。

我身披枷锁，跪坐在地牢之中，全身酸痛，自从那日心思暴露，我便被押入此地，不得出去。

脚步声接近，有人用力捏着我的下颚，强迫着灌一碗药下来，苦入心扉。如果没猜错，这药会让我再次成为他们的利刃，浑浑噩噩，如同当年一般，误以为自己也是人族。

我回山门静养的那些日，其实已经被下药，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我居然被一声孩童啼哭唤醒。

少年叹口气：“云师兄，你这是何苦，若你继续为我们所用，哪还用在地牢苦苦支撑？”

我干呕几声，发现药汁吐不出来，只好作罢。

“我不要滥杀苍生。”

“明明已经杀过这么多了，无法挽回，事到如今，又何苦说这些。”

我回忆起孩童的哭声，不免悲上心头，低头不语，长久的大起大落，已让我忘却愤怒是什么滋味，只剩下苦涩的悲。

事到如今我也终于明白，那日千相为何那般果断地要杀我，他见唤回我失败，宁可杀了我，也不愿再让我滥杀无辜。

少年又送水给我，被我一掌掀翻：“人命苍生，不是你们的棋子。”

“云师兄，何谓天下？天下如棋盘，棋子乃苍生。苍生何谓？苍生谓百姓。仙道、官宦、诸侯，不都是拿百姓颠覆天下？苍生百姓换了种形式，化作苍生怪物，不也是继续为其所用？”

既然如此，天地生我，有何用？

我在黑暗中摸索着碗，佯装喝水之际，猛地在地面打碎，抓起碎片对准自己的喉咙割下。少年惊呼一声，连忙紧紧抓住我的手腕，我顺势一把拽过他的衣襟，估摸着喉咙致命处，划了下去。

少年应声倒地。

我摸走他身上的地牢钥匙，学着千相的变幻之术，幻化成少年的模样，大大方方地走出了山门，径自往长安城而去。

消亡之前，我得看看这座城真正的模样。

路途遥遥，我幻化成各色人形，有官差，有纨绔，有书生……明明我连这一世还没活到头，却仿佛已经历了许多人生，幻化信手捏来。许多百姓听闻我的去处，不免诧异，老车夫连连摇头：“公子，城里……唉……已经是废墟了，公子就在这儿下车吧，恕老夫不往前走了。”

我谢过老车夫，一步步往城中而去。走过城门，惊起无数食腐肉的寒鸦，腥风拂面，人尸在脚下横竖，四周俱是焦土与焦木残留的气息。我摸索着坊墙，轻车路熟地一路转到靖安坊。

分明已是寅时，我能感受到天光乍现，长安城却再不会响起那一声声绵长的古钟声。

长安城也再不会迎来复苏。

——让我产生这么一种错觉。

我慢慢地走在废墟之中，慢慢地用双手抚摸着废墟里的一切。

卖胡饼的王叔尸骨尚在家中，酒铺的老板娘跳井自尽……

我敲敲李家的门，小心翼翼地走进。

真正的李姑娘的确嫁给了掌柜，但他们都没能逃出这场屠戮，夫妇二人一同死在战乱中。

“傻子，你醒悟得太晚了……”黄鹂般的嗓音响起。

李姑娘。

千相。

千相恢复本音：“绕了这么大的圈子，你终于明白了？”

一时惹人恍惚，仿佛钟鼓楼还会照常敲响，仿佛长安城已经恢复繁盛。

我能感知到他就在我前方，但他没有向前一步，我亦没有。

我在一步之遥轻轻点头：“明白了，我是来向你道别的，戴罪之身，几番被欺骗，终究酿成大祸，不应原谅，我明白你当时为何要杀我了。”

我和他，已经无法回头了。

“长安城大仇未报，我们之中总得有个人活着。你我当初诞生，平分了这百万怨气，如今我才明白，只有吞噬掉另一个，才有完全的实力复仇啊。”他笑道，“不如，堂堂正正打一场？”

我迟疑一下，出口问道：“百万怨气，究竟何人……才是你？”

“苍生是我。”

杀意自他身上漫开，瞬息席卷而来，我动作略迟一步，被他一击正中手臂，手臂剧痛，骨骼清脆作响，千相再次攻来。他用了十成的力道，遇到这等对手，也激得我斗志大盛，渐渐施展实力，与他相斗。

偌大的王都废墟化作我们的战场，震起残楼倾颓，最后一招，我尽兴施展出十成实力，向他击去，他也同时向我击来。

这一招，我们都没有留余地。

我没有杀心。

可我却赢了。

或许他亦没有。

真真假假中，我见过许多人在弥留之际的模样。有人会念起妻儿的名字，有人会痛哭，也有人会恐惧。

千相和他们都不一样，直到咽气，他什么情绪也没有，一句话也不曾说。

他的呼吸声很平静，甚至恬淡，直到停止。

吞噬他之前，我为他制造出一个漫长的幻境，盛世长安里漫长一世，现实中不过一刹那。

一刹之间。

夜尽天明，天光驱散长夜的阴暗，钟楼遥遥响起悠长钟声，回荡在长安城一百零八坊之上，余韵久久不散。城门缓缓打开，千相站在门后，布条蒙眼，语气尚有几分茫然：“这里……便是长安城？”

我随意幻化成一个卫兵小哥的模样，走上去，笑：“对，道长，这里就是长安。”

“盛世的长安。”

城中千般浮华逐渐散去，只剩下孤孤单单的二人，一人懵懵懂懂，一人强撑声势，为对方扮了所有的角儿，你方唱罢我登场。

诡长安。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