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共枕异梦唯子维系 同病相怜合情和生

腊月十八，青水王宫里传来一声嘹亮的啼哭，那是降临的新生，意味着芦芦族嫡系终于后继有人，太后自木子妩媕有分娩迹象起就在时时刻刻挂念，每隔一个时辰就派人前去打听，这回一听见这哭声，不由得喜上眉梢，赶紧叫人抬自己过去，等看到一个男婴出现在自己眼前时，自然是喜极而泣老泪纵横，抱在怀里爱不释手，甚至不等冰流就直接先亲自给他草拟了名字：“就叫他兰儿吧。”

这时妩媕也醒了，看见太后就站在旁边赶忙起身：“臣妾拜见太后，太后亲自前来，恕臣妾失礼……”太后赶忙做手势让她躺下：“这段时间你辛苦了，先前我听着宫里那些不干不净的话，总是担心，生怕芦芦族要在这一代断了，多亏了你，我这颗悬着的心总能放一放喽。”

说到这时，又传来一阵哭声，但这次的来源可不是怀中的婴儿，而是别处，太后问何处哭声，不久一个太监前来禀报声称就在刚才楼宸妃（楼青梅）也诞下了一位王子，听到这太后大喜过望，心想同一天竟然有两位王子降生，这下她可彻底放下心来了。

只是兴奋之余，她却发现在场少了一个人，是的，作为两个孩子的亲生父亲，冰流至今都没有出现，传来的消息是今日公务繁忙，择日再来看望。

是真的没时间，还是不想面对呢？她认为自己有必要和冰流谈一谈了，她守在冰流的寝宫一直等到了深夜，直到冰流避无可避，才让其他人退下，一起聊聊。

太后先说：“今天王后和楼宸妃各生一子，你说你今天繁忙，我便帮你给他们两个取了名字，你看意下如何？”

冰流接过太后递来的纸，之间上面的两个名字一个是“芦芦兰流”，另一个是“芦芦君”，略看了几眼就说：“儿臣无异议，用之即可，若母后再无他事，请尽早回宫就寝。”

“等等。”太后叫住了冰流：“《三纲五常》记载：‘君为臣纲，国为民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但又有一语称：‘君不正，臣投他国；国不正，民起攻之；父不慈，子奔他乡；夫不正，妻可改嫁’，又道是‘子为父望，妻为夫助’，你说你不希望重蹈覆辙，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要做好一国之君就不能忽视国中的每一处存在，这些话，我希望你认真思考一下。”说完这些话，太后就叫外面的人进来抬自己回去。

太后的这番话起到了效果吗？目前就木子妩媕的直观感受来看，并没有，虽说自三年起她就成了青水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后，看似尊贵无比，实则背后的苦楚只有她自己知道。

首先，这本就是一场政治联姻，她与冰流毫无感情基础可言，成为王后于她而言最重要的意义是利用这层关系保护木子家族，于冰流而言则是需要木子忠靳当朝最大的影响力来帮助自己这个新王提升威信，说穿了相互利用，但不管怎么样，她身为一介弱女子在面对冰流的时候总是弱势的，因此需要步步小心、时时在意，每天惶惶不可终日。

其次，冰流的取向也让她苦不堪言，洞房花烛之夜本应海誓山盟之时，双方却是冷漠相处，她原以为只是相互之间不熟悉，但不久后听到了宫里下人们传来的闲言碎语，再加上平日里与其他妃子们的一些交流，才明白冰流就是不近女色，私下里却和一匹白狼交好，虽然一年前在太后的劝说下冰流开始出入后宫各房，但也只是把她们当作生育机器，一旦怀上便不再有过任何接触，即使她们的职责之一就是为王诞下子嗣，但真要知道自己被完全物化、得不到一点情感时，心里还是悲痛不已，大概唯一的好处就是后宫之间也免得相互争宠，因为谁都得不到。

最后，无人能够和她分享诉说，毕竟自古以来后宫就是一个不得见人的去处，一进去大部分亲朋好友终身就别想再见一面，即便是家族里有诰命的每个月可以按品服大妆进宫省视一次，每次见面不过短短一两个时辰，还受制于王家规范，至亲骨肉间却要行君臣之礼，旁边更是有女官太监记录一言一行，所以总是心里有满腔苦怨也不能说出口，只能强忍悲痛喜赞王恩、客套寒暄，或是用各种方法将真事隐去，才能将一点点真情实感传达；她没有像历史上吕雉、武曌那样权倾朝野的意愿和能力，能做的仅仅只是自保，处膏粱锦绣之中，她的内心却开始变得一潭死水，相由心生，容貌也开始变得槁木死灰一般，宛若青春丧偶，不复当年神采。

冰流是真的完全不近女色吗？非也，只是自幼便长久在将神门的生活让他缺乏了对女性的了解，以至于他对自己的母后都有一种生疏感，非母子而似君臣，每天的交谈像是在履行传统孝道的义务而缺乏真情实感，连对待自己的血亲都尚且如此，那对其他女子的态度又可想而知；振兴青水的理想又使他有极强的慕强心理，对强大有一种不可磨灭的执念，也就是说，只有他认为够强的女子，才能入他的法眼，到如今只有两个，一个是天生背负着守护帝印职责且朝夕相伴过的洗月，另一个则是帮他出谋划策的脂粉英雄九儿，所以他认为这些后宫女子都只不过是些攀附名利之辈，是那些仕宦家族用来巴结王权的，参与不了国家大事，每日都要花费无数却无法为国家出力分毫，可以说如果不是因为旧制他又何需后宫佳丽三千……只是他没想到，未来他就是栽在了这错误愚蠢的思想上，没错，不是所有女人都能像洗月、九儿那样外在一眼就能看出有不输男人的强大，但非强者就一定是弱者？傲慢与偏见之下，再弱小的人，也能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给你致命一击。

说回妩媕，这日她像往常一样，进行着听后宫请安、给后宫训话、模拟王上驾临的仪式流程等等各种日常礼仪事务，好不容易有了一段闲暇，忽闻不知何处传来一女子歌声，这宫中上上下下咳嗽都不敢出一声，是谁又在放声歌唱？凭声前去，发现原来是梅花开了，而一青毛兔嫔妃在林间倚树吟唱，唱的内容是《病梅馆记》，具体如下：

“江宁之龙蟠，苏州之邓尉，杭州之西溪，皆产梅。或曰：‘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固也。此文人画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诏大号以绳天下之梅也；又不可以使天下之民斫直，删密，锄正，以夭梅病梅为业以求钱也。梅之欹之疏之曲，又非蠢蠢求钱之民能以其智力为也。有以文人画士孤癖之隐明告鬻梅者，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

予购三百盆，皆病者，无一完者。既泣之三日，乃誓疗之：纵之顺之，毁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缚；以五年为期，必复之全之。予本非文人画士，甘受诟厉，辟病梅之馆以贮之。

呜呼！安得使予多暇日，又多闲田，以广贮江宁、杭州、苏州之病梅，穷予生之光阴以疗梅也哉！”

妩媕问紧随的太监，便得知她就是与她同一天诞下王子的楼宸妃楼青梅；楼青梅唱的忘神，一旁的侍女多次提醒才注意到，刚要行礼，妩媕便做手势免礼：“不知宸妃今日是从这梅花林中得了什么意趣，竟深深沉迷于此，本宫倒是很想知道。”

“那臣妾请问王后娘娘，您觉得这些宫梅美吗？”

“你刚才所唱的歌词里不是已经说了吗？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这些梅花经过精心的弯花和修建，枝条横斜倚曲古雅苍疏，有诗情画意，有疏有密，疏密相间；梅干的造型要苍劲古雅，变化多姿；清丽优美，敷色厚重，精细纤巧，自有一股富贵气息。”

“王后娘娘所言极是，只是在臣妾的祖籍，也长有大片的梅花林，那里的梅花自然生长，从未被人为裁剪，虽无富贵之气，却有着别样的匀协恬静、清淡闲野的自然之气，光靠言语恐是不能传达，这样吧，臣妾房里正好有一组四梅图，叫人带来观赏便知。”说完就派宫女取来，取来后又说：“这《四梅图》乃名家扬无咎所作，应友人范端伯之请而画，画面分为四段，共画了四枝不同形态的梅花，即分别表现了梅花从含苞、初绽、盛开、将残的四种状态，请王后亲眼观赏。”

妩媕叫太监和宫女接过画并在自己面前展开，一一观赏过后发现这些“村梅”真真与“宫梅”不同：四梅纯以水墨绘成，花朵作白描圈线，不加晕染，即为“圈花法”，用笔轻快洗练，毫不拘板；新枝用劲直线条一笔写成，极为挺秀；粗干则用“飞白法”，显笔复加乾皴，虚实相间，墨色变化丰富；全幅呈现出匀协恬静、清淡闲野的气氛，诚如时人所谓的“村梅”格调；未开、欲开、盛开、将残，描绘梅花从含苞到初绽、怒放、最后凋零的全过程；全卷纯用水墨，不施任何色彩，但注意了浓、淡、干、湿、焦的变化，画面给人以斑斓之感；扬无咎的“村梅”与画院富丽风格的“宫梅”不同之处在于，他笔下的梅花是以水墨“写意”为之。

（图片转载自网络，侵删）

楼青梅还在一旁笑着说：“据传当年，扬无咎曾将自己的作品进呈给王上，那王上自己也是书画大家，但和扬无咎的风格不同，他更偏于富贵丽态，看不惯扬无咎这样的民间水墨梅，甚至还嘲笑扬无咎画的梅花是‘村梅’，那扬无咎也是傲气，竟在画作上自题‘奉敕村梅’。”

不知为何，妩媕看着青梅这样轻松地笑，自己也不知不觉间展开了微笑，仿佛内心的那滩死水突然又被灌入了源头活水，心里那巨大的情感空缺开始得到了填补，回去之后就送了青梅一首诗：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不知青梅是不是真的明白了什么，从那以后，妩媕与青梅关系愈发亲厚，每有闲暇之时，两人便共在一起游玩，对琴、对弈、对诗、赏画、赏花、玩鸟、钓鱼、斗虫……不能外出时，也是常常同寝共室，还让芦芦兰流和芦芦君这对同天出生的兄弟放在一床上玩耍，而他们也确实相处和睦，看着自己的孩子如此，着实引得她们关系更加深厚，最后发展到同池浴、共枕眠，私下互定为金兰姊妹，誓要将此生托付，让这本是人性荒漠的后宫之中，有了几分人情暖意。

驰情感往，瞻提睇慈云，分燠嘘寒，如依膝下。糜身百体，未足云酬，秭秭姨姨无恙？尤忆南楼云晓，看灯谐谑，妖娆儿倚风独倚，恍惚有思，当是阿青？此执拂狡鬟，偷近郎侧，毋乃似秭？于是角来寻欢，缠绵彻曙；其拙集小像，托陈妪好藏，觅便驰寄。身不自保，何有于零膏冷翠乎？他时放船堤畔，探梅山中，开我西阁门，坐我绿阴床，纺生平之响像，见空帷之寂？是耶非耶，其人斯在！

然而宫里的太监宫女又开始传闲话了：“你们说这像什么话，王上有断袖之癖，王后有磨镜之好，不由得让人想起那脏唐臭汉，那《汉书》上就记载了：‘后又挟妇女媚道，颇觉。元光五年上遂穷治之，女子楚服等坐为皇后巫蛊祠祭祝诅，大逆无道，相连及诛者三百余人。楚服枭于市。’真不知道这样下去会发生些什么，大家平时都多多注意点！”

（解释：汉武帝时期陈皇后失宠后十分寂寞，就叫一个女巫穿了男子的衣服，扮为男子，共卧起，俨若夫妇。这件事被汉武帝知道后，十分震怒，认为这是宫中妖孽，杀了这个女巫，废了陈皇后，责其为“女而男滛”，与此有牵连而被杀的有三百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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