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晚餐

临行前一天，那两个人终于各自从他们的生活中抽身出来，一起给我办了个送别宴。

两个人都容光焕发的，好像比离婚时更年轻了，精神也比那时好。

只有我一个人过得不太好。

刚坐下来，还没寒暄几句，爸爸就用讨好的语气说，“笑笑，去吃海底捞好不好？有你最喜欢吃的烩面，还有甩面表演。”

妈妈也连连点头，放下手里滚烫的铁观音，“海底捞不错，爸爸妈妈已经提前排号了，现在过去应该正好。”

已经排过号了么？

心情就像高楼忽塌，起初沾沾自喜摇摇欲坠，突来一阵毁天灭地的激烈动荡，幻成漫天烟尘，在这一地鸡毛里，悄悄开出一朵自嘲苦笑的花来。

我就笑了，“既然你们已经决定好了，又何必问我的意见？当初决定离婚也是，现在又故技重施。历史课上我学到了一句话，很适合今天，说是戴面具的民主，比赤裸裸的强权更让人觉着唾弃。”

说完这句话，已经做好和他们一起去的打算了，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更何况面对他们，即使再不情愿，终究是他们啊。

爸爸沉默了，妈妈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似乎对我很失望。

“笑笑，你怎么能这样说爸爸妈妈呢？爸爸妈妈都是为了你好，海底捞服务很好的，你为什么不愿意去？”

因为你们觉得好，就可以随意决定我的决定么？

我也笑了，我觉得可笑，我说不出来话，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滴了下来，沿着双颊，汇聚成两行银色水流。

我抬起手用力擦了眼角，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这副模样，我早已经过了靠示弱换糖吃的年纪，在他们面前流泪，让我觉得丢脸。

爸爸终于开口了，“笑笑，你不想去的话，我们不会强迫你的。”

妈妈用嫌弃的眼神看着我，似乎在说，这么一点小事你哭什么，丢我们老徐家的脸。

最后她皱了眉，附和爸爸，“你们爷俩决定吧，我听你们的。”

“我没什么好决定的，不管……”

一向温顺平和的爸爸突然插话，这是我没想到的，“笑笑，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雪白窗纱轻轻飘摇，露出风景一角，眼前是冰冷金属色的高大建筑群，往下看，是熙熙攘攘的车流和摩肩接踵的人群，人们喧嚣着，步履匆匆，脸上流露或悲或喜或不甘的表情，可是他们仍在奔走，为了所谓目标，为了所谓生存。

这样一个城市，是梦开启的起点，也是情破灭的终站。

网文界有个梗，叫做“发刀”，糖里的刀，要还是不要？一丝幸福里夹杂的百倍痛苦，我却甘之如饴。

“一直想给你们爷俩做顿八宝饭的，今天我小试牛刀，徐浚权，不管做得好不好吃，你们爷俩都得给我吃光了！”妈妈笑着说。

妈妈的手艺真的不错，从缭绕的油烟里望去，恍恍惚惚，仿佛重回他们还没离婚的时候，那时一家三口，一个房子一条狗，可以说是真的幸福。

爸爸也穿着围裙在旁边手忙脚乱地“帮忙”，一会儿分不清西兰花和花椰菜了，一会儿把小辣椒冲进下水道了，被妈妈“狠狠”地训斥一通。

妈妈的脸都黑了，一边热火朝天地爆炒，被辣子熏得打喷嚏，一边还得盯着爸爸防止他帮倒忙。

“徐浚权，你出去吧！等着吃就行。”

爸爸看看妈妈再看看我，脸色有些尴尬，“孩子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出去吧。”

爸爸虽然不甘心还是灰溜溜地出去了，我在一边水槽里刷盘子酒杯，听着水流的哗哗声，似乎能减少和他们相处的沉闷。

妈妈或许也意识到了，她低头不说话，只是不停翻炒锅里的菜，一会儿又看看腕表，自言自语，“八宝饭已经蒸了快二十分钟了。”

沉默，似乎压抑至死的沉默。

又过了五分钟，我绕过她去关电蒸锅。

“笑笑……”

妈妈终于忍受不了沉默开了口，“你不要怪我们，妈妈也是逼不得已。”

“我知道。”

她脸上划过一丝落寞，“等你长大就明白了，这世上很多事，不是强求就能行的。”

我轻声，“嗯，我都懂的。”

我把电蒸锅关了，打开锅盖，一股白气直熏眼睛，妈妈把电磁炉关了火，也凑过来，开始给八宝饭“加料”。

“笑笑，你帮妈妈炒着菜。”

“好。”

过了一会，她似乎又想起什么，“笑笑，你来做烩面吧，妈妈想尝尝你做的。”

我头也没抬，“不用了……我已经不喜欢吃了。”

留在记忆里的味道，就让它一直留在记忆里，不要去招惹，也不要去打扰。

又是沉默。

“你长大会明白的。”

妈妈还是把我也“赶”了出去，她说我们爷俩只会给她添乱，做饭最重要的是心情，如果做饭的人心情不好，饭就会变得很难吃。

我和爸爸坐在餐桌对面，相顾无言。

爸爸时不时看几眼手机，又咳嗽几声，一会儿又接了几个电话。

我终于开口，“爸，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

“我已经没有那么恨你们了。”

“笑笑……”

爸爸似乎下定决心，抬头看着我，“你可以恨爸爸，但是别伤害你妈，你妈对你的心，你应该知道的。不管我们有没有伤害你，她对你十几年无微不至的照顾，在你生病时没日没夜地陪床，你都该感恩的。”

看着我无动于衷的脸，他又说，“或许你不知道，那道八宝饭也是你妈特意学着给你做的，你不懂八宝饭的含义，那里面满满都是对你、对咱们这个家的爱……”

“那你们为什么要离婚呢？”

他愣住了，我又说，“既然你们那么爱我，爱这个家，为什么要离婚？”

爸爸一时语塞，妈妈刚刚好从厨房出来，她的眼圈很红，看起来像刚刚哭过，却仍然端着菜笑着招呼我们。

“这一大一小，不帮忙端菜，等着吃餐桌啊。”

爸爸也笑了，朝她走过去，“刚好，餐桌硬实，我最近牙口不好，正应该好好练练牙。”

“就会贫嘴。”

妈妈也笑，假装踢了他一脚，“快去端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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