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时,目之所及的是一片花园,有牡丹,有郁金香,阳光正照得热烈。我眯了眯眼,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一株虞美人。
我是一株虞美人,一株要盛开,然后凋零的虞美人。
拥有意识后的第一个时刻,我明白了最令我怅然的东西。
我只能让时间日复一日,然后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我不愿意。
我是爱着这个世界的。
那种,无端端的,强烈的热爱,也许是来自孕育我的土壤的共鸣,我如此地热爱着。
为什么所有的我们都甘于顺从,安安静静地过着我们短暂的一生呢?
是不是只要我不盛开,我就不会枯萎了?
我这般想着,看着身边的万紫千红失神。
好安静啊,这个世界。
我独自在思绪里徘徊,良久,对着身边的百日草开口。
“为什么你要开花呢?走到了鼎盛,不就意味着要衰亡了么?”
它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很是傲气地偏过了头。
我于是又看向脚下的矢车菊。
“为什么你日日被人践踏,却还要倔强地开着呢?”
她空洞的眼神凝着,我们的目光交汇,却还是空响。
我抬头望着那开的招摇的凤仙花。
“凤仙花姐姐,你开的那样的明艳,盛开……是一件快乐的事么?”
她看着我,嘴唇张张合合,和身边的花儿窃窃私语着,我却一句也不明白。
拥有意识后的第一天,我意识到我似乎被孤立了。
无论我怎样开口,也没有任何花儿回答我。
她们也从不说话。
她们都安安静静的。
日复一日,我愈加深陷再巨大的孤独之中,看着大家舒展又垂头,开放又衰败,我却还是原样。
我不愿开花。
依旧……没有人愿意与我说话。
拥有意识的第二个年头,我忽然开始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
如果继续活着,却依旧是独自在原地一动不动,这样的一辈子,又拥有什么意义呢?
那些迫不得已的热爱,又要束缚我生命到几时呢?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但,百无聊赖。
就在这时,我拥有了我一生中的第一次对话。
“你这株虞美人,为什么不和大家说话呢。”
那是一只快要老死的鹦鹉,据说是从笼子里逃出来的。
“没有花儿在说话。”
每个清晨和黄昏,负责照顾花儿侍女的嬉笑,便是我唯一的天籁。
听见我回答,他似乎被吓到了,缓过神来时,很是不受控制地大笑起来。
“你是一株,小小的,小小的虞美人。”
“但你拥有的,却是人类的语言。”
“这真是大自然开的一个有趣的玩笑!”
我愣住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的意思是…她们听不懂我的话?”
“准确的说,是听不到。”
“当然,你也从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
他正了正身子,跳上了我面前的瓦楞。
“你是一株虞美人。”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你的声音太小了,即使你纵声大喊,那些拥有与你一般语言的物种…也感受不到分毫。”
语毕,他不再理会我的任何询问,巍巍颤颤地回到了那个属于他的角落。
隔日,他死去了。
万籁俱寂。
万籁……俱寂。
我是这个世界的异类。
一株,说着人话的花儿……
不伦不类。
“嘿,你这株虞美人,怎么还不开花呢!”
拥有意识的第三年,浑浑噩噩之间,已经不知道是哪儿传来的声音了。
不开花…大概只剩执念,抬头寻找声源的那一眼,背对着阳光的少年,打碎了我多年来已经凝滞的时间。
“你…在和我说话么?”
“不然呢?”
他笑了,我似乎感觉到有炙热的东西夺眶而出,但我根本不可能拥有。
因此我只能抽噎着,听着他坐在我身边絮絮叨叨。
他叫奈布•萨贝达。
这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名字。
“你知道吗?我今天被提拔为队长了。”
他坐在了我身边,笑得肆无忌惮。
“我就知道他们会看到我的,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对吧?”
“但你看起来并不开心。”
我说着,盯着他亮蓝的眸子看。
笑不及眼底。
他没有回答我,良久,笑容也收起了,一言不发地做到了黄昏,才起身离开。
是我的话过于扫兴了。
也许我应该少说些话。
我想着,平生第一次期望着明早的太阳升起,似乎只要天亮了,他便会来陪我了。
但他并没有出现。
正当我几乎要以为那只是一场梦的时候,他再次莅临。
“我今天交了一位新朋友,他来自英国。”
“虽然说他看起来很小,但他聪明极了。”
他絮絮叨叨地对我说着那孩子的妙处,讲他们的相遇,眼睛里是异样的神采。
“恭喜你。”
斟酌了许久,还是只敢说这一句。
“你一定也替我高兴对不对?”
他低下头来看着我,我笑了,没有再重复一遍。
他又走了,再来时,带来了那孩子的死讯。
“他们说…雇佣兵不应该拥有软肋。”
这次他站着,脸上是嘲讽的笑意。
“为什么呢?佣兵……就不是人吗?”
“都是我的错…要是我没有和他交朋友……”
“这不是你的错,奈布•萨贝达,夺取他生命的是那些权贵,不是你。”
我试图安慰,但他似乎并不需要。
他又走了。
这一次,我等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几乎要忘记自己是谁,久到我开始自言自语。
哦,我是一株虞美人。
一株要盛开,然后凋谢的虞美人。
如果我不盛开,我能一直,一直陪在他身边吗?
他能一直……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的询问忽然将我惊醒。
“我……没有名字。”
我犹犹豫豫地说着,忽然间意识到了这个我从没意识过的问题。
名字……很重要吗?
花儿从来都没有名字,我生来就知道自己是虞美人,但那也只是泛泛。
有很多很多花儿可以是虞美人,但只有那么一株能够是我。
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在我身边的草甸上躺了下来,一言不发地望着天空。
他总是这样。
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总是很快就结束了。
他不需要我的回答。
但我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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