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灰的。天在下雨。
时间是下午五点。云城一中的学生结伴而行,三三两两地,走出学校大门。接下来是八月小尽,是云城的大节,高中也会放上三天的假——雨丝压不住这帮学生的喧嚷,十七八岁少年特有的活力在被云覆压的天穹之下沸腾。
金取颜也置身于人群当中,他拎着伞却没有打开。当茕然一人已经成了习惯,“行为怪异”对他来说又有何妨呢?
黑色的鳗鱼样的生物缠了上来,它有三只眼睛,棘刺长满额头。金取颜尽量迫使自己不去看它。在人群当中——在如此密集的放学人流当中,对这种他人看不见的造物有所妄动的话,会造成麻烦吧。
金取颜好不容易走出了学校的甬道,在这段时间当中那生物曾经三次试图咬他。顺着大路走下去,再转过一个弯,就进了破败的旧街区,那是他现在的住处。四周并没有旁人。见状他猛地捏住那玩意的脑袋一扯,再往地上狠狠一甩——
黑色的血液四溅。他没有理会地上围过来的几只状如海胆的小东西,转身上了楼。他对此已司空见惯:作为十六年来据他自己所知唯一能“看见”的人,如果还学不会刻意忽视它们的存在,如果还学不会处理缠上的妖物,那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因此,他此时还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楼顶上盯着他的一双眼睛。
“回来啦?中午的芹菜我吃完了,你再想想办法去——”
金取颜没理会卧室里传来的言语,转身进了厨房。他打开水龙头——下面的水槽子里堆满了没洗的餐盘——仅仅听见了轰鸣的噪声。没有半点水滴下来。金取颜“嘁”了一声,慢慢转身走到门口去打开开关。吊灯符合了他的预期:没亮。
“那给我钱。”
他回答了这么半句,就转身回房。未几他听到了回应:防盗门的开关声。她又出去了。
这不意外。他母亲是未婚先孕才有了他,此前一直是商业家族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在因此被赶出家门前,过的一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优渥生活——即使到了现在负债累累,她也照样横针不拈竖线不沾,她冷漠自私,不是个会爱人的人。
他也不知道为何会突然负上债务,具体情况他母亲一直没同他说。她又没个工作,本来就被作为装点门楣的花瓶全职太太来培养——后来在上门催债者开始多起来,门上贴的水电暖欠条开始一张叠一张之后,隔三岔五地,她就会像今天一样拎包出门消失不见。几天之后她会回来,提着的塑料袋里塞了几捆钞票,大头作为给债主的还款,省下来的日常用度所剩无几。
——没办法。人是要吃饭的。人要活着,人不吃饭会死。
家里的水电都没得用,现在他纵使有米也难为之炊。他拎起伞又出了门:反正外面还下着雨,路上如果碰见急急忙忙没带伞的人,或许还能用伞换包方便面吃?
他刚走出楼洞,一条显眼的红色就闯入他的视野。
金取颜吓了一跳,忙仔细打量——原来那不是妖怪,是条围巾啊。系着它的短发高个少女看起来和他年龄相仿,一身长到膝盖以下的黑色长风衣,和鲜亮的红围巾搭配起来有种迷之朋克效果。估计是由于在雨天阴沉的背景下这个红色太鲜艳,加上围栏顶上的位置太奇怪,他还以为是妖怪…
…不对。人为什么会站在围栏顶上?
和金取颜的目光对上,少女一屈膝,从围栏顶上跳了下来。定睛一看,金取颜吓得后退了半步:她腰间别着一长一短两把刀,短的目测起来也有将近一米,外加一把匕首…
这人怎么回事…这这这是管制刀具吧?她大摇大摆拿着在大街上走真的没问题吗?即使云城旧街区治安不良,地头蛇混混之流打架斗殴成风,也绝无别着把一米二的长刀出来溜达之理吧?
“你能看见我。”
是肯定句。
金取颜一愣。“你是…?”
啊。对了。是妖怪啊。具有人的形态,级别大概不低…况且还带着凶器。金取颜暗叫倒霉:这情况,对方如果有敌意的话,全身而退的几率为零啊…金取颜暗恨自己多嘴。
“我是程素。虽然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我是苏诃缇叶族的灵术师,程素。”
名字…?金取颜一惊。她把名字和族源告诉了一个初次谋面的人类…?
“倒是少见。遇到你这么大年纪的持灵者,竟然还空有灵力而没有术法…不对,不对。原来你不是——不完全是……有趣。”
“我…?”
程素轻声笑起来。“你很特别。和我订个契约吧?你呢,要配合我完成对你的实验和观察——当然,我保证不管直接或间接都不伤害你;我可以答应你的一个请求,帮你解决任意一件事情,只要我办得到。”
哪有那种好事。
“…那如果办不到,会怎么样呢?”
程素带着一种看傻子的表情扶额叹气。“你先把要求讲给我,双方同意才能称之为契约啊…如何?你有何愿望,有何困难,可以讲给我听。”
妖怪是智能生物,拥有超常的力量,而且无法判断其善恶。当然人也不能;但人可以通过长时间在社会中的共处来了解,社会也有比较完善的手段像道德法律之类,来防止人欲造成的不稳定与伤害;妖怪却既不存在于人的社会生活当中,也没有任何一种像样的管理体系,多是随心所欲之辈。
虽然,大多妖怪的思维也比多数人要单纯就是了。尽管也时常会使人类感到无法理解,大概因为他们的世界与人类社会相异吧。
在十六年与妖怪共处的经历当中,金取颜对妖怪的判断是这样的。
对于陌生的妖怪突然提起的“契约”,心存提防当然应该;但面对这种高级妖怪,虽然对方暂时乐意与自己心平气和地商议,保不准一时违了对方的意,惹得人家一怒之下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啊…看她腰间别的刀还不够吓人?而且,金取颜想,如果对方真能解决自己目前的心腹大患,答应对方的“实验”也未为不可…
“我没饭吃。”
金取颜十分诚实地打了个直球。
程素愣住。“啊…?你是在说,你现在想去吃饭但是没东西吃?仅此而已…?”
“那就是我当前迫在眉睫的问题啊。我饿了。”
从各种经验来看,和妖怪对话,坦率一点会比较容易进行下去。而且,这也成功引起了对方的好奇心——一切顺利,金取颜想。
程素自然而然地问起了原因:“你这是过了个啥日子啊——要找到东西吃,很困难么?”
“我没钱。”
金取颜理直气壮地回答。
“因为我妈没个正经工作,还欠了百八十万我都不知道怎么来的没头债,我才落到这个地步的。如果用人类的正常办法,这种债务应该不太容易解决;但是,如果不用人类社会正常的办法——比如直接去威胁债主啥的——很可能会引起麻烦,社会力量一介入 ,我就得背锅。如果能用在人类社会中不引起麻烦的方式,解决我家的债务,我就同意这个契约,配合你的实验,如何?”
程素沉默一会。
“那也需要你家人找到稳定工作才行吧。大概是金融市场里头的问题,商业上破产了啥的…吧?想办法垫点本钱,让她东山再起,通过经济上的操作来影响,应该也是可行的。但是有话在先,我最多只保证平掉债务,盈利问题不干我事——”
她竟然还真对人类世界有点基本的了解…
“不。以她的条件不会涉足金融市场,更没那条件搞到负债百八十万的地步。所以才说是没头债啊——也不是事故赔偿,如果出了那种事我就知道了。”
少女妖怪的表情立即轻松了不少。
“那样就简单了啊!据我所知,百妖当中,有个种族的能力就与这有关…他们好像也靠这种手段来获利来着。再不然,也可能是在人类世界当中卷入了什么乱子,遭人讹诈或者诓骗了吧。那就是小问题,旁窥啊,窃听啊,想办法找到事情的源头就好解决。要紧的是在这之后给她找个稳定的经济来源,再不济,我还可以给你介绍一个报酬极其丰厚的兼职——”
啥?怎么就扯到这来了…
“你看,和别的妖不一样,我在人类社会中待过很长时间呢。怎么样?考虑一下我的契约——如果违约的话,我这边应赔付的违约金就是你家剩余的债款数额哦。灵术手段订下的契约是受到束缚强制执行的,一旦违约,不存在逃避责任的可能——还是很划算的对吧?”
“…那我这边的违约限制呢?”金取颜反问。
事实上他心动了。不管怎么说,这个契约本身的内容还是很诱人的啊…
“你如果在中途一定要拒绝配合我进行的实验,那契约终止就可以了——因为还存在后续债务,这个限制也就够了。而我这边呢,只要契约一立下,不论如何都必须解决你的债务问题——对了,因为我这边有‘不对你造成伤害’的限制,如果我的实验对你造成了伤害,那也属于我违约哦。对你来说反倒相当于基本没有影响——是吧?”
金取颜提出疑问。“…那这个伤害怎么判定呢,比如主观上没有伤害意愿而客观上造成了伤害的情况?再比如,精神上的损伤何时算作能让违约条件达成的伤害?”
还是可能存在漏洞啊…
程素这次思考了一小会。“按照你们这法学界的说法,主客观不统一当然是算的——这有点像个法学命题呀。那以你们区域内的刑法为准,也未为不可吧?”
好像也说得过去。了解人类社会法律常识的妖怪真是稀奇…但是,这么看来,一般要让这种“契约”完全没有漏洞,似乎也是不可能的啊。宛如发现了什么妖怪界的秘密,金取颜笑了起来。
“那,最后一个问题——要用我作为实验对象的话,我能对实验目的和实验内容知情吗?”
“那个啊,因为你很特殊,我想观察你在灵力上的现象和性质,测试你术法和灵力的发展过程。这说不准能帮我认识一些关于术法本质的问题——相信我,没有科学的认知方法,现在我们那边对这个的认知一团糨糊。”
口头达成协议后五分钟,金取颜惊恐地看着程素从窗户飞进了他家的厨房——她手里拎着两大袋方便面,并表示“你目前的问题既然是没饭吃,那么这也是契约的一部分”。
看来他成了超市盗窃案的共犯啦。金取颜叹着气,然而同时毫不犹豫地把一团面塞进了嘴里——顺带一提,泡面的热水是用程素的术法变出来的。
…真香。
作者有话说:为何程素说听起来不可思议呢,因为“灵术师”的概念,不仅几乎是专属于人类的,并且在这个时代人类当中也很少有正统全面的灵术师了。这个时代掌握一部分灵术的大多被称为“除妖师”,属于灵术师的末裔,他们的灵术是为“除妖”而特化了的。并且,此时即使是旧时的灵术师传承之家,为了赚钱对外往往也会宣称自己是除妖师。但程素既是妖也是灵术师,好比说“虽然我是纯文科生但我搞数竞物竞化竞哦”这个样子。是很奇妙的。
云城百妖谱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