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作甚,为何拦我去路?”
墨初雪眼瞅拦在身前的诸位将领,疑惑之余望向身后不远处负着手的萧凛然,见状,萧凛然迈步走上前,取下腰间的红玉腰牌举在他们面前,几人垂首低眉跪倒在地——见令如见圣。几人自是恭敬,不敢妄动,正当墨初雪松了一口气,欲迈步离开时,众人倏地起身又堵在她身前。
她眉峰敛起,后退一步与萧凛然并肩而站,目色凝在他们身上,几许疑惑。
领事的人抱拳作了一揖,“墨姑娘,吾等受陛下之命,要将您留在宫中,皇命难违,多有得罪了。”
“我记得您,禁卫军左部将军,”墨初雪朝他回了一礼,“久仰。不过将军府上需有人报备,若是爹娘见我迟迟不归恐怕……会觉得我在宫中遇害了,我爹会拎着大刀杀到宫里来的,这不好。”
说罢,朝众人几分歉意地笑了笑,微微弯下的眉眼不明几分寒碜。
那位将军笑道:“墨姑娘不必忧心,将军府上自有人去禀报。”
墨初雪目光微顿,缓缓沉下面色,一旁的萧凛然眉头微蹙,红玉腰牌挂回腰间,云淡风轻。蓦然晚风拂过,卷起她鬓间青丝,城门下,是略不过的鸿沟,锁住她的归处;宫墙外,是所向往的远方,牵走她的思绪。
半晌,她重拾笑意,对左部将军温声道:“将军可知,陛下为何要留我在宫中。”
洛凤城究竟又在算计甚么,夺得江山不够,向上释放贪妄,愈加浓烈,墨初雪心底如同没入深海。
“陛下的心思,我做下属的怎会知晓。”左部将军摇摇头的语气几分无奈,好似在叫她不要在为难了。
这时,静默已久的萧凛然开口了,“那只好去求见圣上了,不过如今圣上正春宵一刻,容不得叨扰,将军以为该如何?”他眉目含笑,轻描淡写地将问题抛给他。左部将军忽的语塞,最后只留一句叹息。
将军府。宫使前来求见将军墨镜棋,书房内,那人恭敬地将墨初雪留在宫中的事,娓娓道来。
说是,陛下邀墨姑娘于宫中叙旧,夜已深便在宫里留下了。越听,墨镜棋便越觉得蹊跷,京城虽大,但将军府离宫城不过两三里,若说叙旧何时不能,为何非留在宫中不可……他不动声色地肯首。说是已经知晓,将人请出将军府。
人走后,墨镜棋面色凝重,门外素儿受命前来,方才宫使的话她也听了大半,如今她面色忧愁。她自然晓得此话的疑点重重,但不知如何开口,墨镜棋拧了拧眉心道:“按宫使的话,同韵儿说便是,不要让她操劳。明日我会入宫,亲自将初儿接回来。”
素儿会意颔首,“是,将军。”
素儿低眉轻叹道,“将军,若是小姐,接不回来呢。此时今非昔比,陛下已不是从前的陛下,也算看着长大的人,如何说变就变了,若是陛下执意留小姐在宫中……”
同样,无能为力。
素儿几许感慨,却抹不去凉意,夏日里的风吹来燥意,她心头乱了好一阵。
“倘若陛下对我这老头子还有几分敬重,便不会强留,”说罢,墨镜棋长舒口气,无力地挥了挥手,“且退下吧。”
闻言,素儿唇微抿,并未多言,只是福福身后,转身回了夫人祁韵儿的屋。
宫城门下,几人仍在僵持,萧凛然倏地拉起墨初雪的手腕,大步往城门外走去,城外阑珊此刻看来尤为令人神往。左部将军快步走到两人跟前伸手拦下,甲胄随他的举止不断作响,左部将军神色中平添几分为难。
“萧世子——您何必为难……”忽然他瞠目,一众人立即双膝跪地行了大礼,“参见陛下。”
闻声,两人回过头便看见月色下,洛凤城龙袍加身,负着手瞧着他们,冠上冕旒轻轻摇晃。
墨初雪凝起目与萧凛然相视一眼,遂二人朝陛下作了一揖,同道:“见过陛下。”
“都免礼吧。”洛凤城的大袖随手一挥,好似是方才处理完政务,难掩倦色。
可今日,是大婚。
墨初雪正思虑,洛凤城可是丢下她表姐祁烟一人在寝宫,竟独自在外,真如此狠心不管不顾。她眉头皱了下,并未深思其中的因果,只好似对来者不满,对守空房者悲怜,复杂连绵。
“陛下,今日乃大婚之日,为何会在此。”
她忽地出声,穿过浓密夜色扑向他的耳。众人将目光定在她身上,风吹去相顾无言的寂。
两两相望间,危机四伏,萧凛然悄然往她身前挪了半步,目光不偏不倚地凝在帝王身上,将她护在身后。好似杀戮前的静,诡诞、沉重,呼吸都变得意味深长,二人之距间恍惚升起棋盘。楚河汉界,方寸间暗自博弈,输赢自难定夺;王侯将相,棋局间机关算尽,落子输赢已定。
须臾,洛凤城掩去不耐,笑着应付:
“贵妃今日是累了,睡得早些,我便到御书房批文,听闻初儿在宫城门出了些事,就赶来了。”
“新婚夜在勤政殿批文,陛下真是勤勉,日后定是如先帝般的明君。”
萧凛然掸了下衣袖,此刻他暗讽着帝王,仍镇定自若,面上是人畜无害的笑意。
那句话仿佛倏然触动的弦,令洛凤城笑意僵在脸上,随即都消失不见,四目相对间暗潮涌动。一旁静默的左部将军,朝身后人挥了挥手,将他们遣散,自己也知趣离开,走时侥幸不曾引火烧身。皇城内,风卷起高挂的红灯笼,血一般的囍字像是锐利尖刀,空旷青石板上的枯叶,轻轻起,慢慢落。
墨初雪屏息凝神,如此与帝王针锋相对,只怕不利于己,她太阳穴上青筋微微跳动,此刻三人之间仿佛被凝固。她牵强地扯了扯嘴角,这样说:
“听闻陛下要留臣女在宫中,不知可有要事?”她低眉一顿,不卑不亢 。
“若无要事,夜已深,臣女应是要回府的,”她字正腔圆地一字一顿,“爹娘在等我回家。”
“夜深了,初儿可是忘记今夜有宵禁?不如留下来,明日再离开。”
他语气温和,像是他本就这般温柔,萧凛然垂下眸,目光落向一旁强扯出笑意的她,瞅她藏在衣袖中的手,缓缓攥起拳,却同洛凤城虚与委蛇。
最终是墨初雪败下阵来,她抿了抿唇,悻悻地颔首,深深朝他作了一揖,洛凤城的眉头终究是忍不住蹙了起。遂又婉拒洛凤城相送,辞别后她同萧凛然一道,没走几步便有侍女迎上,带他们往悠长宫道走去。
停下时,到了处僻静幽院,不似寻常宫殿,先前从未见过。墨初雪抬头看着门楣高悬的牌匾,只留两字,若初,她不由嗤笑一声,萧凛然也笑了。
若初,如若当初。寓意甚好,只是她如今看来,不免叫人贻笑大方。
夜深时,她睡不着,坐在满院梨花的亭子里发怔,此时京城的梨花谢了大半,风吹过时,卷起落花雨。像是与千万共患忧愁的志士那般,为庙堂、江湖而殚精竭虑,感慨物是人非。如今她能居于宫中,往后便能是囚牢、刑场,她阖上眸,拂过脸的落花仿佛利剑,恍惚间,她看见欲杀她的——是帝王。
翌日,来了三位侍女,照顾她饮食起居。就知道所谓明日,不过是缓兵之计,这里不知安插多少暗卫,她如今是出不去的。墨初雪到桌案前研墨,提起狼毫写下几字后,折起,收入袖中。
她往外走,身穿黛衣的侍女,上前来挽住她胳膊:“墨姑娘,陛下有令,不能让您出去。”
“为何,我要求见陛下,这也不成?”墨初雪拂去她的手,垂下眸几分落寞。
“陛下……”她讪讪收回手,顿了顿,“陛下如今正上朝,若是墨姑娘要求见,吾等待下了早朝后就去禀报。”
墨初雪轻叹一声,牵起她的手,“我走不了的,你若是不放心,便随我一同前去。”转而她又放了她,目色严穆,“你如是执意拦我去路,那我只好多有得罪了。”她模样如此温和,倒不似在威逼利诱。
“墨姑娘何必如此,随了您的意便是了。”侍女垂眸福福身子。
大殿一侧,黛衣侍女缩下肩头,观望着周围的守卫,好似在寻着谁,可又恐惊动了人,惹来杀身之祸。大殿内,墨初雪坐在高高悬梁上,双手环胸背倚圆柱,模样闲适,阖眸静听梁下,是是非非。
又有官被贬了。今日贬的是位大夫,去年边疆治旱有功,今年就被贬到那去。墨初雪的眉头蹙起,她在将军府便听闻,洛凤城自登基以来,贬官、杀官,近乎将朝堂换了遍。可偏偏这些官都是正直之辈,她看不透洛凤城究竟算计什么,怕是想废了朝政。
早朝后,墨初雪涌入人群将墨镜棋拉到无人长廊内,将手中字条交付与他,紧握住他手,纵使心中万般不舍,却不敌此刻无奈之境。她垂下头凑近低语,眉眼间不舍:
“禁于宫,脱身难;尚平安,勿牵挂。”
十万禁卫军,她离不开这宫城,墨镜棋也带不走她。
说罢,便向他微微肯首,转身离去,短短十二字,道尽太多。墨镜棋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为父之无力,令他有万千无奈。他收好字条,拢了拢朝服的蛇纹衣襟,迈步往宫城门去。马车上,他打开字条,一瞧便是墨初雪的字,她的字向来独具一格。
宫城事变,静观勿动。
八字箴言,墨镜棋心头悲戚,无力阖上眸,字条被攥在掌心里,汗珠染深了色,手中麻痹窜上心里。他自然知道:为人臣,事事无奈。譬如他看着一个个贤臣被斩首、抄家、贬罚,心里深恶痛绝,却是无能为力,谁知下一刀是否落在自己身上。
墨初雪拉着门闩推开厚重木门,院里来回渡步的黛衣侍女见她归来,便迎上前道:“墨姑娘您去何处了,我怎么都找不着。险些以为,您不回来了。”说着她颦下眉,瞅着污泥沾上的布鞋。
“是我寻不到你,便自己回来了。”墨初雪笑不入眼,这样说,走几步入凉亭,悠悠地负起手,她抬眼望去远方——那是宫墙外。
墨初雪自嘲地哼笑一声,眼底撰写似宿命:“再说了,我离不开这宫城。”
那姑娘抬起头看着墨初雪的神色,像是初入宫时的自己,她委身倒上杯温茶,朝墨初雪做了礼:
“墨姑娘,皇命难违,如今相安无事便是最好的。我已不记得从前事,只听人说,她们十四岁时,在宫外多向往宫内荣华富贵、功成名就,挤破了脑袋才入了宫。我想,我也是如此,不然我为何进宫来。可如今,我更向往宫墙外的日子,人就是得到了什么,就越想要得不到的东西。这宫里是非多,墨姑娘在宫中的日子,要学着明哲保身才是,等风头过了,您自然就能出宫去了。”
她举止温柔,语气慢慢,仿佛在讲故事。
温茶在唇齿间漫开,近几日她不知听了多少回这四个字,墨初雪心中对皇命难违是分外嗤之以鼻,她想终有一天,皇命难违会在这人世间,永远销声匿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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