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起门来是太平的天儿,打开门早已疮痍满地。
若不是今儿在台上唱戏的时候难民闯进了园子,受着庇护的人们竟不知外头已经乱成了这样。难民闯进来的时候张云雷尚且来不及到后台歇下妆面,老弱妇孺,有的声泪俱下求一口吃食,有的义愤填膺骂上几句园子里的是不知亡国恨的商女。
早先听杨九郎说过,自打军阀混战以来,多得是百姓流离失所,原来未曾真正见过想是因为戏院这地界落在了富豪权贵的宅子当中,整日往来的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竟一叶障目了。
前些日子一屋子贵太千金穿金带银的影儿还没散净,今日便瞧见了衣衫褴褛的人间疾苦,任谁瞧了不觉触目惊心呢。
张云雷叫小伙计熬了一大锅白粥,又叫筱亭出去买了几笼才蒸好的白面馒头,分发给了躁动的难民,这才略略消停下来,张云雷也得以抽出时间换了行头洗了妆面。
“师哥,不好了,城外头那些个难民听说咱这施吃食,一窝蜂的全赶过来了,门口给咱堵的风雨不透的。”
“那快去多准备些呀。”张云雷急忙起身便要往前边去。
“哎呦我的师哥呀,这窟窿哪是填的过来的。”陶筱亭眉头拧作一团,为难的摊了摊手心。
“我得到前头去瞧瞧。”
张云雷不顾陶筱亭的阻拦执意要去帮忙,陶筱亭生怕这人腿脚不利索再有个闪失,忙跟上去护着。
杨九郎回来的时候戏院乱的一塌糊涂。
镗镗——两声枪响震出一条道来。
难民们嘁嘁喳喳的低语,杨九郎大半猜到了他们在议论什么,无非是看着自己这身军装骂军阀不是东西呗。
顾不得他们说了什么,先挤进去看看张云雷有没有事才是要紧的。
“九郎,你回来啦,快,快来帮忙。”张云雷听见枪响便朝外张望,果然瞧见了杨九郎的身影,忙招呼着人过来乘粥。
“云雷,你这是做什么呢?”杨九郎挤到人身旁,一头雾水。
“这些难民好些天没吃过东西了,咱能帮些就帮些吧。”张云雷忙的头也没抬。
“云雷,天下难民之多,我们是帮不完的。”
瞧着厅里堵得越来越多的难民,又瞧了瞧执意要发善心的张云雷,无奈只得枪座磕了磕木栏杆发出些响动,瞧着满堂的人都望向自己这才清了清嗓子,“知道各位都是苦命人,我们也想尽力去帮您各位,可各位咱今儿连吃带拿也不少了。这么着,我们这往后每日都设两个时辰的粥棚,您各位明儿再来可好?”
好说歹说才将越聚越多的难民送走,转脸张云雷却不高兴了,坐在床边半晌也不言语。
杨九郎自然知道他是不满自己将那些人打发走了,倒不是自己有多冷漠,只是若真任凭那些人堵在堂中,便是到了明儿早晨也散不尽。在人身旁坐下,杨九郎拢了拢张云雷的肩膀,柔声劝到,“别生气,不是应了他们明儿再来了嘛。”
“九郎,从前我不晓得你为何如此不愿跟着罗帅搅合进营连之中,今儿我才彻彻底底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你是不是每日都会瞧见无数流离失所的人?时间久了,心也就硬了。”
杨九郎微怔,盯着张云雷半晌才缓缓开了口,“是,我每日都会瞧见饿殍遍野,我手中拿着枪却什么也阻止不了,甚至有朝一日还会成为加剧一切的罪魁,可是云雷,我真的不愿这样,我也想帮他们,可你救得了一个便还有十个,救了十个还有百个,光靠一顿饱饭救不了一国的人。”
杨九郎是在五月大规模学生运动爆发的时候撂挑子不干的。
学生为了国家的主权上街游行,当时所谓的政府竟派兵镇压,逮捕了三十二名学生,一时间激起了国民的怨愤,杨九郎是再不愿当那反动政府手里的枪了,国将不国,谁还管他大总统的调令?实际上,罗帅一脉的第十三军皆跟着他杨九郎撂了挑子,焉知不是罗帅的意思?
在杨宅门口下车的时候两人皆是眉头紧锁的模样,是三哥哥执意叫人回家来过端阳节,若不然这风雨飘摇的时候谁还有心绪赴宴呢。
亮堂堂的大厅依旧那样华丽又安稳,与一路上所见的满目疮痍简直不属于同一个世界,张云雷叹了口气,面上尽是黯然之色。
三哥哥身上的西装倒是板正,面上也笑意盈盈的,见他二人进门忙迎了上去,“怎么才来,只等你们了。”
张云雷只觉得冷清,向里张望,“四姐姐呢?怎么不见她,我今儿特意将杂志带来还她。”
“嗐,别提了,都是这破杂志勾了她的魂,那外头多不安全呐,偏要出去跟闹事的学生混在一起,走了大半个月了。”三哥哥自顾自的说着。
桌上佳肴着实诱人,可除了三哥哥外的其他人似乎都不带半点笑模样,默默着叹气。
老爷子半闭着眼睛盘着手里的两个核桃,丝毫没有动筷子的意思,半晌才开了口,“如今这情势,还过哪门子节啊,劳师动众铺张浪费。”
“爸您瞧您操得闲心,外头乱外头的,再乱也乱不到咱家里来。”三哥哥似乎留意到了一桌人尖锐的目光,悻悻的放低了声音,低着头嘟哝到,“便是真的乱起来了,咱们就搬到国外去。”
老爷子睁开眼睛,哼了一声便起身往屋里挪步,坐得最近的张云雷忙上前搀扶着,扶着老爷子上了楼。
“你说同是国外上学回来的孩子,老四一腔热情想报效国家,老三怎得只想着国外日子舒坦呢。”老爷子边走边无奈的摇着头,“云雷啊,你带回来的杂志过会儿拿给刘婶就好,她会给四丫头收起来。”
自打京西的宅子空出来,没了活计需要做,刘叔刘婶便回了杨宅。
张云雷乖巧点头,扶着老爷子在卧房的软榻上靠着,又给人拿了条毯子盖上。
“我年轻的时候朝廷还在,虽那朝廷窝囊了些,可到底是千百年来传下的根,我们这些老人早先瞧见复辟还心存些欢喜,可眼见着复辟它就不是条道,不怨四丫头总爱读那些个新思想,旧路早就走不通喽。”
虽未见的时日不多,可张云雷总觉着老爷子见老了不少,再没那年到天津寻九郎和自己的那股精神劲儿了,“爸,虽三哥哥大办宴席不大妥当,可您还是应该多少用些饭菜,我叫刘婶端碗清粥上来可好?”
老爷子轻咳两声,点了点头。
目送张云雷扶着老爷子上了楼,三哥哥倒更放开些了,端起精致的高脚杯给杨九郎倒上些红酒,“来,九郎。我听说罗帅这路兵不干了?可别是你带的头吧?九郎你可想想清楚,一边是位高权重的大总统,一边是些乳臭未干的毛头学生,你也别枉得罪了人。”
“谢谢三哥提醒,我就是不想干了,没别的。”
“那便好那便好,如今外边虽乱,可咱家大业大的倒也不至于走投无路,九郎,你可想过带着云雷出国去避一避?”
“哥,你若是想到国外去便去吧,今儿我来之前才吩咐厂里停了工,眼下工人都在闹罢工,估计也没什么琐事烦扰,正是出国避难的好机会。至于我和云雷,我猜他定是不愿走的,他不愿走我便不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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