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48

“九郎，我的来意想必你早已清楚了。”

李大彪脱下头顶的帽子挂在一旁，带着些山东口音的话开门见山。杨九郎为人斟上一杯茶水，就着台上婉转戏腔做背景，二人于二楼雅间落座。

“自袁大总统殡天以来各路军阀混战，往北有奉系的‘马匪’头子，往南有亲日的皖系跃跃欲试，咱大帅虽被归为直系却始终不愿与受英美控制那帮为伍，如今他老人家年事渐长，手底下那几个旅的兵早被狼盯上了，你当这是为的什么？还不是为着他无人接班。”李大彪无心品茶听戏，只摆弄着手中的烟杆子。

“近些年虽海外稍太平些，可国内军阀党争混乱，九郎实在不明白同为国人为何不可强自身以杀外敌，而选择同胞相残以开疆阔土。”杨九郎每每想起幼年时躲在暗处看着英法联军大肆烧杀抢掠便胆战心惊，原以为改了国号换了当权者便迎来转机，却不曾想竟是如今这么个军阀混战的局面。

“人嘛，总都有贪念，你觉得你出力多能力强，他还觉得他兵马壮呢，带兵的人一多总是会相互不服的，谁都想当老大。”

“所以我不愿意接下大帅的安排，也不愿有一天和同胞刀剑相向。”

“九郎，杨老爷子将于今年三月份就任北平商会的会长，这是北平商人们的自救。你爹德高望众，可这么些年得罪的人也不在少数，四九城里无人不知杨老爷子与大帅是至交，说句不好听的，有多少人咬着牙盯着这把枪杆子呢。如今商会明里暗里支持学生运动，支持罢工，这把枪你若是不接下，迟早有一日唇亡齿寒。”

“到时候枪拿在你手里，这枪口究竟是朝里还是朝外就是你说了算。”

……

杨九郎回到后院的时候面色带着明眼可见的疲惫，张云雷才熬好了红枣姜水从火房里端出来，见杨九郎若有所思的模样便知方才谈的并不很轻松，忙迎上前去同杨九郎一起进了屋。

看着人喝了半碗姜水，张云雷这才缓缓开了口，“怎么样？李副官同你说什么了？”

“他说干爹想将手里那把枪杆子交给我。”

张云雷走到人身旁坐下，用手背试了试那人的体温，果然还有些发热，于是扶着杨九郎侧卧在床边，给人盖好了毯子，半晌才问出一句，“那你愿意接吗？”

“一来我从未如他们那般在战场上真枪实弹的拼过命，便是我去了手底下又能有几个人服我。二来，云雷，我只要一想到年幼时见到的那些尸骨，那满地的血，我便觉得呼吸都困难，我想我不只是怕黑暗，我更怕杀戮，我若是接下这杆枪必然要面对无尽的杀戮。”杨九郎声音有些颤抖，因受了寒凉而引起的发热使他侧颜泛着病态的红。

张云雷心疼的捧着杨九郎的手，坐在床边寸步不离的陪着他，摩挲着那人手指上因年少时练射击而留下的茧。

“你虽未曾在枪林弹雨里走过一遭，但也是从小学习过军事的不是吗？你书柜里一排排的军事政治文献，你手上练习打枪留下的茧子，还有那日在我家宴会上你为了救我开的那正中敌人要害的三枪，无一不是在证明你的确有这般能力。”

张云雷俯下身靠在杨九郎的胸前，贴耳便可听见那人的心跳。

“从前是别人拿枪指着我们，被杀戮的是我们的同胞，可如今你有机会拿起枪，便可以选择保护同胞，只要无愧于心，你啊，就称不起一个反动军阀的名。”

抬起手轻轻抚上怀中人的头发，杨九郎轻叹了口气，如果世道太平该多好啊，不求多显贵发达，只求能这样静静的抱着你，听你在怀中呢喃低语，不用去想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前路该多好啊。

逃避了这许久，可生逢乱世，谁能逃得掉？若浪漫而万种风情的时代是娇艳玫瑰，那些风雨飘摇便是埋藏在风华之下的刺。

莺飞草长三月天，杨九郎陪着老爷子头次出席了商会的活动，相比从前的九爷，如今更添成熟稳重，得知九爷不日将与罗大帅进行事务交接，这身边巴结的人更是多如牛毛。从前是最烦这副嘴脸的，杨九郎虽这样想，却依旧挂着客气又恭敬的笑脸。

午后乘车回来的路上瞧着街上警察厅的人又多了些，杨九郎将车窗摇下来，招了招手唤过来个站岗的小警察问了句情况。

“是杨九爷啊，”警卫恭恭敬敬地敬了个礼，“您有所不知，近来学生们不时便躁动起来，搞宣讲拉条幅，咱也是怕闹出什么事来，这不，哥几个整日被谴出来守着路口。”

车在戏院门口停下的时候，下午场的戏还未散，咿咿呀呀的调子传得老远。原本排的戏是今儿下午该是张云雷唱上锁麟囊春秋亭那一折的，这听着怎么唱得是出苏三起解，杨九郎直接叫人将车开到了后门，下了车便往后院去。

“云雷！”

出来的人是陈筱云，见是杨九郎回来了便放下手里的活计迎了上去，“九爷今儿回来的好早，大师哥还没回来呢。”

“他去哪了？又扮成学生发传单去了？”杨九郎神色中有些着急。

陈筱云怯怯的点了点头。

自打开春杨九郎被逼着出去干活，张云雷便时不时偷偷跑出去听宣讲，近来还总扮成学生模样跟着发传单喊口号，每回杨九郎说起这事的危险，张云雷却总是表面听话，背地不理。

“今儿街上全是警察，就等着逮学生呢！”

杨九郎的音调提高三分，一听这话陈筱云心下一慌，“那大师哥会不会有危险啊？”

说话间陈筱云便要往门外冲，却忽然脚下一软，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杨九郎忙上前去抚，无奈筱亭还在台上没下来，只得招呼两个小伙计去请个大夫来。未等将人扛起来抱回屋便瞧见了慢悠悠往回走的张云雷。

“呀，筱云怎么了？”进了门便瞧见筱云倒在地上，杨九郎慌里慌张又不好直接上手去抱的局促模样。

“你还说呢，都是叫你吓的。”杨九郎埋怨了句，手足无措的样子似是在催着张云雷赶快过来帮忙。张云雷忙上前架着人胳膊将人托起来，小心翼翼的扶回她房间的床上。

大夫请来的时候筱亭也散了戏，一听筱云晕倒的事急急忙忙便朝后院来了，床边围了一大圈人盯着大夫诊脉。

“恭喜了，这位小姐有了身孕。”

大夫笑呵呵的回过头，身后围着的人太多一时不知该给那位道喜，只得笑着环视了一圈，“晕倒应该是由于有孕而食欲不佳，吃得少体力不支，又突然受到惊吓刺激造成的。没什么大碍。”

陶筱亭高兴的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呆愣愣的望着床上的人，张云雷倒是反应快，连忙递给那大夫两块大洋，叫他开些保胎的好药来，又吩咐人烧水煮粥，忙前忙后的倒像自己生养过似的。

一直忙到筱云醒来吃过了清粥，月亮早已挂在房檐上的时候张云雷才被杨九郎哄着回了屋，可这人始终眼睛凉凉的精神的很，满心都是这孩子以后出生了要管自己叫舅舅还是叫干爹，杨九郎只得笑着搂着人肩膀将人揽进怀里来，“今儿听说街上有警察抓学生，筱云真是吓得不轻，你若想让筱云这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最好少让大家担心你。”

张云雷撅了撅嘴，虽不情不愿却还是点了点头。

“九郎，我这样期待筱云这孩子，照往常来看你早该打翻醋坛子了，今儿怎么这么平静。”张云雷好奇到。

“左右我们两个是不会有孩子了，你待筱亭筱云亲如弟妹，那这就是咱家里第一个小辈，我也很期待有个小不点跟在身后管我叫干爹呢。”

“等等，不对！”张云雷突然从怀里弹出来直直的盯着杨九郎，“你是不是羡慕了？你是不是嫌我不能给你生孩子了！好哇你，杨九郎，一没孩子就怨我。”

看着突然炸毛开始撒泼的小狐狸，杨九郎无奈笑笑，自打上回他和自己生过一场大气之后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一般，时不时便要使小性子，和平日里安静稳重的他全然不同，倒也十分可爱。

揽着人的脖子往自己跟前一带，他便跌进了自己怀里，伸手捏捏长了些软肉的小脸，“我什么时候怨你了。云雷，有没有孩子不是最重要的，有你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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