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院开张的日子定在正月初五。
年味儿还没散,街巷上的鞭炮碎屑被寒风裹着卷进墙角,躲起来瞧着戏园子门口新挂起来的两挂千响鞭。
画堂春楼镂花木门外早已挤满了人,只为看一眼这一年多未登台的张筱春老板,便是许多小姐太太也顾不得新年阖家热闹,偷偷跑出来守在戏园子门口,没抢到戏票子也想远远的看上一眼那人的影儿。
张云雷坐在妆台前紧张的眉笔都有些拿不稳,最后那精致的妆面还是陶筱亭替人画上去的。许久没有这样紧张过了,听着外面嘈杂的人声,望着自己依旧有些颤抖的腿,张云雷忽然有某一瞬间想逃。
上挑的眼尾裹着些粉红,额头两鬓的贴片子也打理的齐整,桃粉色旦帔还是前些日子筱云新给做的,一切都准备的如此得当,唯有手心的汗不住地渗,外面是千盼万盼念着自己的戏迷们,台下还坐着自己的父亲和师父,这一折若是唱得不好……张云雷不敢去想。
“想好了?还唱锁麟囊?”周九良撩开帘子走进后台,自己找了个板凳坐下。
张云雷点了点头,“下边坐着长辈,总不好唱些情情爱爱,锁麟囊是我打小学的,还瓷实点。”
既唱锁麟囊,周九良便没什么用武之地了,只找了个唱旦角的师弟跟着张云雷搭上一出,对此周九良还觉得挺遗憾的,想了想还是找了个妆台扮上了,“周庭训算不得主演,我上去串一串吧。”
“那不委屈周老板了?”张云雷回过头来看着周九良调侃到,周九良笑着摆了摆手,“嗐,老也不上台,有瘾呐。虽然没露几面,但好歹也是和你搭戏,我啊,怕一会别人扮你相公,咱九爷不乐意。”
“九良,说实话我有点紧张。”张云雷瞧着外面陆陆续续进场的客,攥紧了袖子。
“这是你的戏园子你怕什么,怕唱砸了这园子的东家杨九爷扣你工钱啊?”周九良忙着画脸,连头也没抬,“你就踏下心唱吧,也不是什么不熟悉的戏,你娃娃腿的功夫还能唱坏了不成?”
“师哥,到点儿了。”陶筱亭从帘子后边探出个头来,示意宾客们大多已经进了场,打家什的也马上要上台了。
杨九郎引着张父和姐姐姐夫在头排的茶桌落座,又命小厮端上了茶点果子,瞧着台上扮傧相的已经念上了白,这才挨着姐夫坐下,坐下来却又仿佛不踏实,直往上场门的方向望。
“想去后台就快去吧,爸这有我和你姐夫陪着就行。”姐姐最先瞧出的这人的心思,便是叫他坐在这,心思也早上后台去了,他准是想在张云雷上台前多陪陪他,一会儿能亲自送他上台。
毕竟一年多没有上台,现下身上又带着伤,自己弟弟的心性自己最清楚,在后台那人准是焦虑紧张极了,叫杨九郎去陪陪他也好。
杨九郎下意识望向张父,见张父也点了头,这才忙起身钻进了后台。
便是到了后台也只是和张云雷打了个照面,他念过几句内白之后,便匆匆上了台。杨九郎只得趴在下场门的侧幕帘后面,看着他在扮侍女梅香的小丑旦的搀扶下款款迈步走向了台中央。
莲步站定,四平调起,姑娘嫁前那点羞怯与烦恼神色伴着碎玉般的腔调娓娓唱出,那身量风韵,杨九郎不知台下看得如何,只他在侧幕后看得清楚,竟是犹比先前美三分。
趁着梅香念白的空当,坐在台上的人有意无意向下场门瞥去,果然看到了探着头望着自己的杨九郎,不知怎的心中就觉得踏实,仿佛无论怎样都有人在背后撑着自己,像小时候的父亲,像年少时的师父那般,北平漂泊几年的无助皆有所安放了。
杨九郎却以为台上的人是心中紧张才望向自己,生怕他又自卑起来,忙回身到后台拿了张纸,寻不到笔便用手指沾了画脸的油彩,在纸上写了大大的字,又捧着纸回到幕帘旁高高举起来。
张云雷半眯着眼才堪堪看清那人写在纸上的字,却险些笑出声来扰了台前梅香与薛良的对白,多亏带着打小练出的肌肉记忆,眼看着薛良将那锁麟囊呈上来,忙收回瞥向后面的目光,起声便唱下一段四平调。
台上的小动作落不到台下宾客眼中,台下掌声与叫好声却能真真切切的传到台上,逐渐找回自信的张云雷精神起来,动作也放开许多,台下师父紧皱的眉头这才缓缓舒展开,脸上露出些笑来。
不出意料地得了个满堂彩,下场前鞠躬的时候热情的宾客们动作显然比张父的反应快,他才抬起手要鼓掌,许多戏迷早已跑到台前,往台上扔花的,扔糖块的,甚至还有扔金戒指的,人头攒动地为张筱春叫好,那场面张父登时愣住了。
台上鞠躬的张云雷眼眶有些红,那些他担心的事一件都没有发生,果然九郎说的对,爱自己的人无论自己在哪,他们永远捧着花守在自己身旁。深深的鞠这一躬几乎扯到受伤的腰和腿,咬着牙将一场演出积下来的疲累与痛咽回去,在抬起头时还是那张眉眼弯弯的笑脸。
一直等在侧幕的人却将那点小动作看了个真切,不顾宾客还未完全散去便跨上了台,扶上那人腰间的时候还欲盖弥彰的收了收手,张云雷却毫不掩饰地扶上了他的胳膊,拉着他向前一步,“不胜感谢各位宾客今日的光临,从今儿起我们戏园子便正式开张了,往后的生意还请各位老爷少爷,小姐太太多照顾了,我与我先生在这先谢过各位。”
这话如石激水面,台下登时悉悉簌簌乱了起来,张云雷听不真切,可坐在人群中的父亲与姐姐倒听得清清楚楚。
“我就说九爷对张老板不一般,早先还冲上台为张老板挡过茶碗呢。”
“你瞧瞧,我早觉得他们登对的很,想不到竟是真的,这不比戏文里编的爱情还美好嘛。”
“像张老板这般俊逸的公子若是娶了哪家的姑娘我定是要哭的,倒不如许给九爷我还平衡些。”
“欸欸欸我记得早先在报纸上瞧见这九爷与天津的张司令之子成了婚,莫不是……”
“嘘!咱们啊只管捧角儿,别的不问。”
直到姐姐姐夫护着父亲回到后台的时候,唧唧喳喳的声音依旧此起彼伏,无论是官宦少爷还是富家小姐的话,父亲竟未从中听见几句恶言,着实叫人意外极了。
才扶着人撩帘子下了场杨九郎便将人打横抱了起来,突然双脚离地张云雷不由得惊呼了声,忙抱住了杨九郎的脖子,“呀,你这是做什么?”
“腿疼不疼?在台上站了这么久,我见你都有些抖了。”杨九郎声音里藏不住的心疼,抱着人往后台走。
“腿的事儿先放放,刚才你在后边给我举个纸条做什么?还写个‘特好’,你差点引我笑出声来。”张云雷嗔怪着捏了把杨九郎的脖子埋怨到。
“我那不是怕你紧张嘛。”
迈进后台的门,二人便被五双目光齐齐扫视了一遍,登时气氛尴尬了起来,坐在最中间的张父低下头咳了两声,杨九郎才忙将张云雷放下来,二人并排站得不自然极了。
“爸,姐,师父,都在呐。”张云雷挠了挠头。
筱亭与筱云忙上前掺着张云雷坐下,“师哥还行吗?腿疼不疼?”
“没事的,都放心吧。”
“没事就好,我在外面馆子定了一桌大菜庆祝今儿开张顺利,辫儿你快洗脸换衣服吧。”姐姐笑着上前拍了拍张云雷的肩膀,“我们先去准备着。”
姐姐朝杨九郎使了个眼色,杨九郎便会意跟着大家一起撤出了后台,只剩父亲与张云雷二人。
清水扑面掩住了视线,张云雷抬头时却摸到了父亲递来的手帕,略略睁开眼睛,父亲正坐在自己面前为自己擦拭着脸上的油彩,不由得怔了一怔,“爸?”
父亲认真的为人擦着脸,脸上带着淡淡的笑,瞧着那人的小脸露出些模样来,伸手轻轻抚了抚那人的侧脸,声音中带着些骄傲,又掺着感慨。
“很不错,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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