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三回踏进杨宅的大门,不再是为了给那些老爷太太唱一场堂会,这回是以主人的身份。
九涵开着车直接进了大门,恍惚间杨九郎仿佛看见了那年的那场大雪,扛着行头的戏班子将身量瘦高的角儿护在当中与自己擦身而过,卷起的雪片落在那人的发间,当时不曾看清的那人面目,现下清晰了。
“云雷,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吗?”杨九郎笑着牵住张云雷的手。
“你不是说是那年在三庆看我与周九良演了一出生死恨嘛。”
“在那之前我就见过你了,就在这。”杨九郎指了指车窗外的路边,“那年冬天你难得来杨宅唱一次堂会,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收工了,那时候迎面遇见你,你看见我的车之后连头都没抬,现在想来那次错过真是无比遗憾。”
“有什么可遗憾的,若是那时我也如其他人一般上前奉承,我们九爷怕是看不上我呢。”张云雷眯眼笑着,拍了拍杨九郎的手背,“人呐,什么时候相遇什么时候相爱都是上天注定的,急不得等不得。”
若将昨儿算作大婚的话,那今日便该拜长辈的,二人携手步入正厅的时候,杨老爷与一众长辈早已坐在上槛等着了,因着张云雷的腿还未完全恢复,杨九郎便扶着人慢慢走,长辈们倒也不急,只浅笑着看着二人携手并进。
“我瞧着云雷恢复的不错呢,快,快给他搬个软椅来。”杨老爷笑呵呵的望着在厅中站定的两人,想要起身去细看看孩子又想着不合规矩,便向着下人吩咐了句。
“向长辈敬茶岂有坐着的道理,”张云雷示意杨九郎放开搀扶着自己的手,尽可能稳当地端着茶碗上前,于二老面前俯身屈膝便要跪,杨九郎忙上前欲阻拦,倒是老爷夫人先反应过来,急忙起身阻止,“你行动不便就不要跪了,你的心意我们都领了。”
“来,快坐这儿,叫我好好看看。”杨母接过茶碗饮了茶后便拉着张云雷坐在自己身旁细细打量起来。
本就是个老派的大家族,太太自然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虽后来跟着做生意的丈夫接触了些西洋思想,可终究对这个“儿媳妇”是难以接受,原想着若这人好相与便井水不犯河水,若这人是个不好相与的,那今日左右是要摆一摆做婆婆的款儿的。
未曾想到这人这般讨喜,说起话来都是温润和顺的,既懂事又俊朗,不怨自己儿子喜欢的没法儿,的确讨人喜欢,一时间有些忘了早先那点婆婆款儿的事。
“呦真好,一看就是个好管教的好孩子,不像九郎,小时候跟个皮猴子一样。”杨母握了握张云雷的手,不由自主便笑了起来。
“这九郎也不介绍介绍,这公子这样好,不如……”穿着西洋装的兄长捋了捋精光的头发,笑着调侃到,“妈妈喜欢不如认了干儿子吧?”
“那可不成,我好不容易讨来的夫人可不能成了弟弟了。”杨九郎忙反驳到,好似生怕妈妈就这么同意了一般大步迈到人身后,扶着人家的肩膀护食一样便不松开了,倒是惹得一屋子人不禁发笑。
“嗳呦,快瞅瞅,这便护上了。”兄长姐姐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调笑着,热热闹闹引得长辈也跟着开怀,那穿金色小洋裙的不知是四姐姐还是五姐姐,随手一撩卷卷的长发露出个明艳的笑,“云雷啊,我九弟从小不听话不服管教,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往后他要是欺负你你就来家里,哥哥姐姐们给你做主。”
“姐!当着云雷给我留点面子。”杨九郎咬着后槽牙压着声音盯着姐姐的笑脸,面上笑着,脸却早就被臊得通红,不好意思地偷偷瞄着张云雷的神色。
张云雷踏进这道门之前是忐忑的,早便知晓他家人多,长辈年纪也大些,难保不会有几个不好相处的亲戚,做好了准备要应对这个庞大的大家庭,却着实未曾想到他们这样开明大方,其乐融融。
的确多虑了,若不是这样的家庭又怎会教出杨九郎这般恪纯澄明的性子呢,久久处在北平商界却从未沾染那些习气,懂得经营伪装却也能保住真正的自己,张云雷不由得望向身旁的他,这便瞧见了偷偷瞄自己的那双小眼睛,浸在默不作声的爱意中原是这样温暖的一件事。
在杨宅用了晚饭二人才坐上了回家的车,方才在席间被几位兄长吵闹着灌了些酒,杨九郎有些晕乎乎的,便伏在张云雷肩头偷得片刻安闲,夏日里总是有些闷闷的,挽起的衬衫袖口再不能遮住手臂上那道新疤。
那道刀疤足有一拃长,红肿似乎还未完全消退,看得人触目惊心,张云雷轻轻触了触微微凸起的疤痕,倒是惊动了昏昏欲睡的那人,杨九郎睁开眼睛瞧着张云雷落在自己手臂上的指尖滑动,片刻才开了口,“怎么了?”
“这只手臂可真是多灾多难,去年骨折才痊愈便又挨了刀伤。”张云雷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伸手比量着那道疤,“这样长的一道疤,不知道能不能消下去了。”
带着些温热的手反握住张云雷,杨九郎略略坐起身来,摩挲着交握的手却半晌没有动静,张云雷有些疑惑便侧过头去看,这便撞进了一双洇着热泪的微红的眼中,张云雷忙伸手去为人拭泪,“怎么了这是?怎么还哭了?”
自那日亲眼看着张云雷从楼梯上跌下去,自己无论如何也抓不住他的那刻起,杨九郎不知多少次午夜惊醒,吓得整颗心止不住的狂跳。那时候为着照顾他早日痊愈,所有的情绪皆压在心底不曾有半分显露,这一压便是大半年,看着人逐渐好起来,这么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杨九郎也以为一切都过去了。
可是医生围在床前满面写着只能尽力而为的模样,那人躺在床上满身是血毫无生气的模样,皆刻在那人腿上一道道缝合的疤痕中。每一夜都不敢闭上眼,生怕再一睁眼这人便再没了呼吸,那样的日子只要想起,杨九郎便觉得梦魇一般挣扎着走不出痛苦,不过是手臂上一道刀伤张云雷尚且心疼,那他腿上不计其数深入骨骼的疤又怎能不叫人心疼……
兴许是今儿的酒唤醒了压在心底的酸楚与恐惧,所有藏于心底的酸如同开闸般倾泻而出,汇成一道名为心疼的河,溺得人无法喘息。
掌心落在瘦削得只剩一把骨头的伤腿上,仿佛便可分担那人当时钻心的痛,杨九郎声音有些哑,略张了张口想说一句是我没能保护好你,或是想问一句现下可还疼不疼,最后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落了泪。
是张云雷先开了口,握着那人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伴着活生生的心跳轻声道了句安心。
朦胧绯色的气氛依旧是被九涵打破的。
九涵早已把车停在宅子门口却不见俩人有下车的动静,其实进退两难的人倒不是想催,只是想问问他是应该下车等还是就坐在着继续当观众……谁知道就这一句话便惹着了带着醉意的九爷,这人下车自己都走不稳还不叫九涵扶着,还要逞强去扶张云雷,九涵就算再不敢管也知道张云雷腿脚不好,哪禁得住这人摇摇晃晃的“搀扶”,自己要上前去扶张云雷,这位九爷依旧不让他碰,拉扯间三人终于惊动了侧屋已经歇下的周孟二人。
周九良也算是使尽了浑身力气才堪堪将这醉汉半拖半扛起来,孟鹤堂扶着张云雷慢慢地跟在后面走,一个大大的哈欠仿佛在埋怨着大半夜被人折腾起来的不满,不能对张云雷不满,便恨恨瞪了一眼醉气熏天的杨九郎。
杨九郎被人拖着扛着还不忘回过头来想看张云雷,见是孟鹤堂在人身边,嘴里嘟嘟哝哝的念叨着,“扶着……你扶着点云雷……”
“嗯嗯嗯扶着呢,扶着呢。”孟鹤堂抱紧张云雷的手臂让那人看得更清楚,一个白眼送给扰人清梦的始作俑者,“看看啊,我扶了。我是真的服了……”
“我是真的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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