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偌大的餐桌旁未见那人等着自己的身影,许是今儿刘婶做饭时心思不在这吧,要不这饭菜怎么索然无味,杨九郎心想,右手缠着绷带不便活动,只得左手用勺子扒拉几口饭菜,实在坐立不安,放下筷子回头叫了声,“刘叔,您知道云雷去哪了吗?他可说了什么时候回来?”
“好像是戏园子的人来传了话,应该是有什么事情。张老板走时说今日可能回来晚些,并没有说不回来住。”刘叔回忆着上午那人跟着戏园子的人走时说的话。
“把饭菜先收起来吧,我去接他。”起身抄起外套便大步出门去了。
皓月隐隐于暮云之间,天际点点染上墨色,三庆戏院檐上的大红灯笼高高挂起,那人下了车径直走进后院,只见窗纸透过烛光映出对坐人影,棂花窗格遮不住房中谈笑风生,脚步停了,杨九郎一时不知该不该进屋去。
男子的声音中带着些沉稳的气韵,一听便知也是精通戏曲的角儿,隐约间听不清二人在说些什么,只知二人聊得投机,笑得愉快。
杨九郎从未见过这样的他,这样开怀的他。
“九爷,您怎么坐在门口?”陈筱云提着铜壶出来烧水,刚一开门就被坐在门槛上的人吓了一跳,险些将手中的茶壶跌了。
“什么?九爷来了?”张云雷闻听门外声音,忙起身去瞧,果真看见那人正坐在房门口倚着墙角显得十分落魄,“怎么不进来?快,快起来,到屋里坐。”
紧靠着窗边的小木桌旁那人一袭长衫,金丝圆框眼镜映着桌上油灯晃悠悠的光,遮住了神色,遮住了杨九郎想一窥这人目光的意图,张云雷引着杨九郎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这是周九良周老板,从前到您府上唱过堂会的。”
“哦,没注意过。”杨九郎瞥了眼那人的方向,又将目光全然收回落到张云雷身上,“今儿可是有什么事儿?”
“既有客到访,那我便先回去了,筱春,我同你说的事就拜托了。”周九良扶了扶鼻翼上的眼镜,起身理理长衫大褂,面带些浅笑向着张云雷示意。张云雷回以浅笑,“周老板慢走,我们改日再叙。”
杨九郎直瞧着那人的身影出了门,这才将人拉到自己身边,“那是云雷的朋友?”
张云雷略点了点头,在人身旁坐下,“有些交情,平日里也聊得投机,他与我搭过几次戏,去年封箱前最后一出唱得生死恨就是他扮的程郎。”
“是他啊……”
“九郎,你吃晚饭了嘛?”张云雷拾掇拾掇衣裳裹进了一个包袱里,杨九郎就盯着那人忙碌的身影,“没呢,我来接你回去吃饭。”
“那我快些收拾,上次走时不知要住下匆忙的很,这次回来正好收拾些衣服。”
心中有些堵的这人看着他的模样又觉得舒缓了几分,端起那人饮了半杯的茶碗送到嘴边润了润口,“不急慢慢收,带全喽。”
“明儿我得去趟湖广会馆。”张云雷感觉到话音一落那人便抬起了头,似是在等着自己的后话,其实,更像是质问,张云雷忙解释到,“早先那场筱亭闹嗓子,周老板救过我的场。明儿他们那的小旦返乡还没回来,我得去和他搭一场,明儿唱梁祝,九郎可有空去捧个场?”
“那明儿得我陪你去。”
前阵子三庆戏院那出闹剧着实吓着了杨九郎,也着实吓到了戏迷们,生怕这张老板会因此而久久不愿上台,此番湖广会馆放出信来,未到放票之时便早已排起了长队,几家老爷太太派来的小厮连票房儿门也没瞧见,只瞧见乌泱泱的的攒动人头便售罄了。
戏票子一张张验过,门口的长队却不见减,车从湖广门口按着喇叭缓缓驶过,看着人头攒动,杨九郎不由得向身旁那人靠近些,心中竟涌起几丝得意来,“跟张老板一块儿进去,不用抢戏票子。”
“过会儿你是坐在台下边还是在后台等我?”张云雷回首看了眼身侧的人,略带些戏妆的人眼尾上扬,这活戏票挑眉看着自己,杨九郎心中狠狠动了几下,忙收回目光低下头,“在侧幕后边会看得更清楚嘛?”
“当然,只是你可别挡着了上场门了就行。”
台上灯光渐暗乐声乍起那刻杨九郎就后悔了。
一把折扇半掩玉面,公子的闺门旦还要学作女扮男装着实不易,台上二人倚在桌案之前,公子模样案前做文章,几缕灯光落下脉脉含情一双目,躲在上场门帘子后的人看得格外清楚,却满心不适,二人间目光交汇处含蓄的缠绵悱恻皆似冬三月的风刀子,可杨九郎却偏顶着这刀子移不开眼。
“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筹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只盯着那人巧笑倩兮烟眉微蹙,戏中这梁山伯应是痴了,可这戏外的杨九郎才是真的痴了……
“哈哈哈,今儿这出满堂彩多亏了张老板。张老板的闺门旦果然名不虚传。”周九良搀着张云雷下得台来,今儿棋逢对手唱得痛快,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
“还是周老板带的好。”张云雷在妆台前落座,眯起眼笑盈盈地打趣到,“头排有位公子哥可是目不转睛的瞧您呢,呦那叫好的声儿要把房顶子掀了,怎么着,是周老板的大戏迷呢。”
“嗐,那是孟家的小公子,整日间的也没点儿正经事,天天听戏逗鸟的,没事还总想往后台闯。”周九良语气虽是平常,嘴角却微微翘着。
“嗳呀,怎么没见九爷,定是出去到车上等我了,今儿先不聊了。”张云雷赶忙卸了妆面留下个背影便匆匆去了。
那人果然已经坐在车上,却似乎不像来时那样开心了。这人面无表情不言语,惹得整个车中都有些闷闷的,车缓缓的往京西行着,过度的安静使张云雷很快察觉了异样,回头看着那人望着窗外的侧脸,略清了清嗓子,“九郎?”
杨九郎闻声回过头,只见那人眼角还留着几分淡粉的妆,想着定是方才怕自己等得久,手忙脚乱的才留下了这一撇桃色,鬼使神差的就伸出手抚上了那人这一双含情脉脉桃花眼。
被猝不及防的温度触到,张云雷一惊,却也没躲,“九郎,怎么了?”
“没事,脸上的妆没卸干净。”杨九郎的语气实在不似往常那般温柔而明媚,今日总是带着些落寞的低沉,“云雷,你与这周老板,时常一起搭戏吗?”
“并不啊,按理我们是对家的,毕竟同行是冤家嘛,只是这周老板与我都是爱戏胜过爱名利的人,这才交了这个朋友。”张云雷想了想,试探着问到,“九郎与周老板可是有什么过节,我总觉得你好像不太喜欢他。”
“倒也没有。”杨九郎欲言又止。
“没有就好,周老板可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他的脾气秉性很好的。今儿台下那孟家的小少爷,一瞧便是爱周老板的,约莫不久便要听见佳话喽。”张云雷左一句右一句的闲聊着,闻听杨九郎并非对挚友有意见之后也放松了许多。
“孟少爷?孟鹤堂啊,等等,什么佳话?”杨九郎倒是听得一头雾水。
“我瞧着周老板倒也不是对那小少爷全然无意的,你情我愿怎么不算佳话?”
“可……可他二人,都是男子啊!”一双小眼睛瞪得老大,写满了难以置信,其中还掺着藏不住的那点期待,“怎么,云雷不会介意这样的事儿?”
“怎么会,都是男子又如何,两厢情愿就好。”
“那……”杨九郎尾音的几个字掩藏在刹车声中,瞧着那人下车朝自家大门走去的背影,杨九郎只觉得今儿的郁堵全然消散了,眯起小眼将那人的身影括在自己心中。
那,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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