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铃解

你以后要娶到的姑娘，一定这般大气。她能与你端坐餐厅慢酌浅斟，也能陪你蹲在街头吃拉面。她和你围炉夜话到天明，也与你背上行囊四处旅行。她能把小清新玩得超凡脱俗，也能将重口味贯彻到底。她能讲究精致，亦能玩味粗鄙。你们对弈烹茶，也挣钱养家。

只是我啊，要先离开你了

——网易云《椿》

枫村 食骨之井

大团白光凝聚成雾状球体，在树梢间安静地悬浮，草甸在明灭起伏的白色微光里一点点变得明亮。桔梗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御神木，未经束裹的青丝瀑布般披下来，面容像是隔着水波般异常模糊。

犬夜叉脸上明显露出讶异的神情，但很快就被郑重代替。

“你在说什么？什么结束…什么开始的……”

“你如果是担心戈薇……完全没必要，我向你保证！”他说着上前一步。

“是，我和她先前是……但一切真的都结束了。”话语中带着一丝近乎慌乱的恳切。

“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我选择了你，就一定不会辜负你……我绝对不会再去找她，永远都不……”

桔梗从始至终都没说话，末了她转过身，漆黑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

“我相信你。”她静静地说道。

略带急躁的申述在双眼望过来的那刻戛然而止。犬夜叉顿在原地，冲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卡在喉间，慢慢消融殆尽。桔梗站在御神木下，音色里是没有丝毫掩饰的真挚和信任，目光却清冷又温和。她看上去没有丝毫的不甘和妒忌，也没有任何的欣喜和快乐，她只是站在那儿，平静地像是涌动在深渊下的冰冻泉水。也就在那一刻，男孩的心底突然颤动起来，他隐约知道了桔梗要做什么，他不止一次刻意规避，不愿面对……但又在心底知道，迟早会发生的事情。

桔梗看到他眼里的躲闪，金色眼眸里满满都是不舍和遗憾。她想愧疚和痛惜也或许是真的，但对于现在的他和自己，其实都没有他们所想的那么重要了。

依旧做不出取舍和决断吗……

罢了，终究是自己织下的因缘，也终究要由自己做出最后的结果。

她在心底叹声气，将话题继续进行下去。

“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的。选择是真的，承诺也是真的。”她说道。

“可是……犬夜叉，”她认真地看着他。

“你真的快乐吗？”

•

犬夜叉一时语塞。

“我当然开心了，这有什么不好的，”他大声说道，“你原本就该回村子，你家人在这儿，故乡也在这儿……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我可以永远保护你……你可以做普通女人过平常日子……”

声音一点点小了下去，他低下头想冲她笑一笑，却意外地发现笑容异常苦涩，带着赎罪般的沉重。

然后他想起来，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在复活后的她面前，发自内心的微笑过。他们之间永远弥漫着悲凉的色调，即使现在也依旧浓郁的无法化开。

可究竟是为什么呢…她活过来，自己其实也很开心的不是吗……做出选择的人明明是他自己……一切都结束了，她不会回来，他也永远不会再见她。

为什么会这样……连最简单的微笑都做不到。

桔梗将他的错愕尽收眼底，转过头看向别处，似乎过了很长的时间，他听到了巫女叹息的声音。

“总是在想我……”她很低声地说道。

“那你自己呢？”

•

桔梗在一片寂静中迈步，自顾自在食骨之井前站定。

“你以前不爱说话，样子很凶又很蛮横，总是躲在离别人很远的地方，”她看着黝黑的井口，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

“后来你又总是安安静静的，又乖又拘束。我曾经以为那就是你，后来才明白不是……”桔梗说着略略抬起头。

“你知道吗，你和那时候真的一点都不像了。”她重新转身，看着站在身后的男孩。

“你其实很开朗，也很调皮，发脾气的样子很率真……”她闭上眼，“有伙伴，还有她的时候，你就是个真正的男孩子，像小太阳那样的男孩子……”

“我从未见过那样的你，但我知道那是真的你。”

她看着欲言又止的犬夜叉。

“真的没必要，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桔梗认真、又略带严肃地看着他。

“有些事情注定遮掩不住，也不应该被遮掩。”

•

死魂虫飞过头顶，将光团投入巫女的手心，她的神情缓慢地放松下来。

食骨之井与御神木间是大片没过脚踝的草甸，桔梗正对食骨之井，在草地间盘腿坐下。犬夜叉略略有些迟疑，终究走过来，像是五十年前村外的草地间那样，蹲坐在她身边三尺远的地方。

“犬夜叉。”

“我们很久都没有聊过天了，”桔梗抬起头，遥望着头顶稀疏的星子。

“能和我说说她吗，那个叫戈薇的姑娘。”

“这么久了，我还从没有了解过她。”

•

犬夜叉很久都没有说话，只是抱着铁碎牙坐在原地。慢慢地，他别过脸，不再看她。

“她很像你。”他终于说到。

“不仅仅长得像你，气味也很像你……最开始我认错了人，我那时不知道你已经死了，可世上能拔下封印的除了你还有谁……”

“她脾气也很像你，是很善良也很温柔的女孩……当然还是差别很大，她很凶，也很爱发脾气……可她和你一样，总是容易心软，也总是在心里想着别人……但她其实也不像你，她是那种…那种第一眼会觉得很普通，可慢慢会发现她真的很特别的……”

他缓慢地抬起头。

“其实她很多地方不如你，最开始的时候弓箭总是射不准，也压根不会对付妖怪，脾气还总是那么坏，一天到晚凶巴巴的。她还总是那么傻……明明都那么危险了，还不肯走，还要冲上来……其实她什么都改变不了，可每次都那么没脑子……”

桔梗从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男孩在夜色中一点点蜷起身体。

“她从来都没和我说过她想什么，她和我吵架、陪在我身边、和我发脾气、仗义的时候像男孩子……而且她什么都不在乎，其实都不是在乎不在乎的问题……她是真的、真的从心里就没想过那些……”

他就那样沉默下来，面容埋在臂弯内，良久后他抬一侧眼角。

“对不起，桔梗。”他很轻很轻地说道。

“我应该早早地告诉你的。”

他犹豫了很久，却始终没有开口。然后他听到很微弱、却又很轻松的低叹。

“没关系，我早就知道了。”

犬夜叉再次低下头，像是用尽全力去割裂和宣判什么。

“戈薇。”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像是话语会变成钉子，与某种过去划地为契彻底割裂那样。

“我早就喜欢她了……”

“是我自己，不愿意承认罢了。”

•

桔梗垂下眼睑，末了她仰起头，望着天上的月亮。

她该难过吗？

或许是应该的，虽然她早已知晓一切。然而现实真的剥落颜色，用世间最直白的方式，呈现在面临前的时候。她却发现自己毫无感觉，就像是秋天成熟的果子从枝杈间脱落，不经意落入掌心的讶异。意料之内，又在情理之中。

她曾经那么浓烈地深爱过，也曾经那么刻骨地仇恨过，她还记得目睹他推开自己奔向她方的凄凉和无助。而现在他们面对面，谈论着另外一个姑娘，而她始终只是听众，毫不失望也毫不伤感。

•

于是在略带尴尬的沉默里，桔梗很简单地点了点头。

“那是应该的，”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某种宽慰和释然的松动，“她原本就是与你很般配的姑娘。”

犬夜叉的心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悲凉起来。

他曾经不止一次在心底想过，如果桔梗活过来，那时的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他在心底想念关于她的一切，又在极深处害怕着与她的每一次相遇。然而无论畏惧或躲避，他终究还是直面了内心最深的恐惧。这是他最害怕的场景：他在业已死去的，失去一切的桔梗面前，亲口承认了自己对另一个女子的深爱。而她就那样坐在面前，没有丝毫的痛苦，面容间是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解脱。

她是真的，一点都不难过。

她也是真的，彻底的放下了。

•

但他又该去怨恨谁，又该去责怪谁

他想起幻境中推开她冲向戈薇的决绝，想起在漫天尸骸中他如何拼尽全力抓住戈薇，她的身躯随着残肢裹挟而上的单薄。五十年前的他承诺给她一切，而五十年后的自己只是看客。她的失望究竟是怎样一点一滴地积累，终究淹没所有的过往与誓言。

终究是他向前行走，纵使目光频频回顾，然身影始终未从曾往返。

谁又一定要在原地去等待谁呢……

•

“对不起。”他再次开口，声音里是沉重的歉疚。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那也并不是错误。”

“真的对不起。”

或许是终于拔出了楔钉在两人间最痛的刺，犬夜叉终究一字一顿地说出来，声音异常低哑却又异常镇定。

“我应该早早和你说清楚，为了你也为了她……可那时我是真的做不到。”他说着，将手中的刀重重戳进地里。

“我每次都丢下你，又总是放不下你，可我又该怎么办……你因为我惨死，因为我失去一切，我做不到在你一无所有的时候，说出抛弃你的话，做伤害你最深的那个人……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可是……”他顿了很久，像是鼓起勇气般抬头看她。

“我是真的爱过你的，你是我出生以来喜欢上的，第一个，最重要的女人，可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无法为你做些什么……”

•

第一个爱的人……他爱过自己，但终究是过了。

或许是她的幻觉，就在那个瞬间，桔梗脑海中突然闪过梦境般，漫天星空的虚影。她甚至能清晰地想起夕阳的颜色和风的温度，四周同样是开满花朵的草地，头顶星河璀璨，耀眼的像是初生的世界。濒临死亡的自己在他的怀抱中等待生命再次消失，她甚至能看到他泪如雨下的面庞。他心如刀绞，痛不欲生，他说。

“我没有来得及救你。”

命运究竟有没有在眷顾她……这样的话语她或许真的只该在垂死之际听到，毫无遗憾又满怀解脱。但现在的她安然无恙，她用另一种形态活着、拥有无限的未来和可能。于是话语就这样变得索然无味，生出极痛的领悟。

是真的、真的，不会再多了。

她心里想着。

即使自己真的再一次死去，在他怀抱中泪落消散，她所能得到的，或许也不会变的更多。他的生命、他的热血、他的希望与未来，都彻彻底底属于那个叫戈薇的女孩。那么自己停留在过去的意义，又是什么……

可究竟是……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发自内心地，认定自己是活着的人呢？她又究竟是什么时候，认定自己是真正的桔梗……

总有人发自内心的不在乎，就像戈薇，就像……

她在黑暗中独自讶异，然后她明白。

是时候终结这一切了。

•

“我都知道。”桔梗缓慢地开口，声音里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平和。

“我记得那个时候，在他拆散我们之前……”她转过头看他，“曾经的你愿意为我变成普通的人类，同我一起生活。现在的你选择了我，愿意用一生的时间留在我身边。”她微微笑起来。

“这样就够了。”

犬夜叉猛地站了起来。

“我是真的没想过！！！”他深吸了好几口气。

“我一点都不想把事情弄成现在的样子……我也从没想过去害……”

“犬夜叉。”桔梗打断了他的话，然后声音再度温和下来。

“你不是。”她认真地说道。

“我从来没有那样去想过你，即使我听到那些话。”她说着低下头。

“她是见证过太多黑暗和悲剧的人，可我了解你。”

“你从来、从来、都不是邪恶和自私的人。你总是竭尽全力地帮助别人，伙伴是这样，那些遇到的人也是这样。”

她说着从地上站起来，望着男孩鲜红色的背影。

“那样的你太累了，也不是你该有的样子。”她闭上眼。

“我是真的、真的，想看到你快乐。”

•

食骨之井烧着明亮的火焰，桔梗伸出手，火焰旋即消退，露出一角青色。她坐在井边望着星空，双手放在膝盖上。

“你知道吗，开始的时候，我都在我复活的意义，我为什么会重回这个世界，想了很久……但现在我明白了。”

“曾经的我带着对你的仇恨和误会，后来我明白了一切，有一天我突然想……如果我从未活过来呢。你怀揣着那样的心结，会如何面对她，即使明白了一切……”

她看着犬夜叉。

“如果我永远都无法知道全部的真相，那时的你该有多自责多难过，她介于你我之间，又该活的多痛苦。”

她说着重新站起来，在犬夜叉面前站定。

“现在我知道了……我们都没有背叛过对方，枫也过的很好，你找到了最好的人有了最好的归宿……”她垂下眼睑。“那段岁月我没有什么遗憾的，也没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犬夜叉转过身。

“那从来都不是你的错，为什么要你去做那个牺牲一切去成全的人，我不想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

“那也从来不是你的错，你也从来，都没有对不起我过。”桔梗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其实我什么都没为你做过，反而是你为我留在这里，是你在我身边过战斗的生活，是你自愿放弃妖怪的寿命和力量去做普通人，也是你一直在为我复仇……”她想了想，终于伸出手，攀住他的肩膀。

“犬夜叉，我从没有主动求过你什么，但你什么都为我做了。现在就当做是我的请求……”她看着男孩的眼睛。

“你为过去停留的太久，也做的够多了……就当做逝去的人亲自对你许下的遗愿，” 一字一顿，却又无比缓慢地说道。

“放下我，也放下过去，选择你真正爱的人，为自己好好的活一次，好吗。”

•

随着她的话语，套在犬夜叉脖颈间的念珠和勾玉随着灵力一点点松散脱落，在巫女手心重新聚集成串状。桔梗将念珠扔下古井。

“至于那个姑娘，她永远都是她自己，是不是转世其实不重要……如果一定要纠结这些……” 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微微笑了起来。

“她也替我完成了我从未做到的事情，是她从很远的地方赶来陪伴在你身边，是她在你一无所有的时候带你走过最糟糕的境遇，是她为你放弃了很多，就像当年的你对我做的那样……她没有什么欠我的了……”

“那么……往后余生，不要去有顾虑，也不要去犹豫，好好去爱她吧。”

•

犬夜叉沉默地看着她，她朝他安静地微笑，笑容明媚又温暖，像是春日樱花的颜色。珠穗散落的瞬间，他清晰地察觉到胸腔被刺破的疼痛，像是沙子从打碎的沙漏中一点点流逝，逐渐轻盈又逐渐空虚。

为什么要说这些，为什么要做这些……

桔梗……

这是与我，前世今生，两不相欠了吗。

这是与戈薇，恩怨分明，相互抵消了吗。

从此以后，世间只有犬夜叉与戈薇，共享山河岁月，携手共度。

桔梗…是真的要与他山高路远，天各一方了吗。

•

“那你呢…那时……你会怎样。”他很轻地问道，一如曾经。

然后他再次看到温暖的笑容。

“我会有新的开始和新的人生，谁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犬夜叉低下头，或许这是最好的选择。他保护不了她什么，那就坦然承认，放手她海阔天空的自由。她的一生值得遇到更好的人，给她独属于她自己的爱与关怀。

于是面容再次庄重。

“我答应你，桔梗。”他说道。

他们很认真地拥抱着彼此，就像阔别多年后重逢，又再次分道扬镳的朋友，带着此间一别各自珍重的承诺。此后他们或许会成为朋友，或许会成为伙伴，但绝对不会再是恋人。

“桔梗，谢谢你。”

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牺牲和成全。

“我会好好对她的，我不会让过去的痛苦再发生在她身上，我也会在这个基础上，尽最大努力地去帮你。”他略带生硬但又真挚地说道，“我知道我不是那个能一心一意护你的人，”他终于笑了，带着释然又解脱的轻松，

“但你会遇到的，那时也请你彻底放下我，过好你新的人生。”

桔梗很浅淡地点着头，“我知道。”

•

“可是……我还是要劝你，你千万不能嫁给奈落那家伙。”

男孩的声音突然变得急躁。

心底就这样沉了下去。

“这与他是不是仇人没关系。”他说着向下重重挥手。

“我知道他爱慕你，可他行事残暴乖张冷酷无情，这是他的本性，绝对不会因为他对你感情就能改变多少。他现在爱慕你不会对你做什么，可如果有一天他不喜欢你了呢？他肯定也会毫不留情的伤害你的！！！！”

“而且他也绝不是那种为别人着想的人，他收集四魂之玉害死了多少人……一但他想要的和你守护的起冲突，他绝对会放弃你的，那时你也许后悔都晚了。”

桔梗想了想，终于回过头。

“我一直都清楚，所以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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