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冬月十七,先帝忌日。
当今的大周国君,老爹活着的时候不怎么孝顺,死了像是突然良心发现,恨不能给全大周百姓表演一个父子情深,那眼泪,曹娥见了都自愧弗如。
祭祀是不能少的,礼部上下忙了两个多月。今年还额外修了一座望仙殿,以做后世帝王缅怀先祖只用,皇帝在最前,皇后、太子、太子妃紧随其后,接下来是四妃及各宫皇子公主皇亲国戚,三品及以上官员入殿祭拜,其余官员殿外祭拜。
不过,今上年轻,太子爷也就是个话都说不清楚的奶娃娃,没法带进殿,太子妃什么的更是虚无缥缈,皇帝一合计,让柏闻站他身后祭拜。
这不是圣恩,这是警告,是捧杀。
柏闻的冷汗顷刻间就打湿了背脊,他在脑中快速又把那个大胆的计划过了一遍,检查了自己的部署,确保万无一失后谢恩,并用一些诸如不和礼法之类的理由搪塞了过去。皇帝也不为难他,这件事儿就这么看似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04
“到了城门口,我会把你交到我弟弟手上,他和我长得一样。陛下对大人已有猜忌,今日城门戒严,总之你好好听着我弟弟的话。”顾子尧跟着一个黑衣人从刑部神不知鬼不觉地摸了出来,黑衣人说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顾子尧对他口中的大人是谁心知肚明:“倘若被发现了,柏闻会怎么样?”
“总之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黑衣人道,“你可知道大人这是牺牲了多少人脉暗线才保下的你?少给我整幺蛾子。”
顾子尧近乎是茫然了。
柏闻这是想要做什么呢?身处对立阵营这么多年了,还这么尽心尽力为他谋一条生路?难不成,也和他一样困在那段少年往事里,久久无法抽身?
当年他就觉得,柏闻的心思难猜,不是姑娘家那种难猜,而是那种隔着一层雾的,看似触之可及却又不甚清晰的,难以描述的,难猜。
顾子尧根本描摹不出这种感觉。
而今,他和柏闻中间隔了那样水深火热的十年,他就更摸不清柏闻的心思了。
何必呢。
05
太傅府出事是在一个茫茫雪天,枯枝几乎承不住霜雪。
柏家和顾家,一文一武,是燕帝上位不二功臣,权势滔天,可皇帝终究是皇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燕帝蛰伏了多年,猛扑上来,将柏家一口咬下了位,理由是科举舞弊。
当然了,舞的不是柏闻的弊,而是北方士子。
燕帝于北方发迹,这些年对北方百姓多多少少总比南方要厚待些,前朝的江南水土养出来数之不尽的状元,今朝的北方黄沙造出来不计其数的探花。
而柏家的根,毫无疑问是扎在北方的,武将要军功文官要人脉,柏家是北方士子的神明。
北方独大,这是不被允许的,柏家昌盛,这是万万不能的,于是乎,一网打尽。
太傅府被付之一炬,几十年的辉煌消散在那一把火里,柏府的嫡公子不知所踪,反倒是向来和他交好的顾公子因违逆父意被上了家法几乎打去了半条命的事儿在京城传的沸沸扬扬。
那是顾子尧记忆里最冷的一个冬天。
棍子打在背上,血流下来,是温热的,不过流不到腰就结成了霜。
闹剧以国公夫人把休书拍到老国公爷脸上为收尾,顾子尧被下人们抬去了后院,墨发掩着苍白的脸颊和冻得发紫的唇,好不狼狈。
他在府里躺了半年,躺到尘埃落定,躺到年少悸动带来的血淋淋的伤疤刻入骨髓,拎着把剑一头扎进了军营。
一封信都没有给这个他待了十五年的家,不,府邸留下。
06
柏闻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在燕国朝堂上时,已经是七年后了。
新春佳节,大周幼帝之师,摄政大人柏闻一封战书下到了燕帝的书案。
他甚至都没有拟个假名,变换一下自己的笔迹。
举朝哗然。
罪臣之后不仅没有在七年前的火里烧死,竟还当上了敌国的当权者,寻仇来了,这可真是极具戏剧性的一幕。
顾子尧已经是燕国最有台面的将军了,自是要好好定夺这场仗。可他没这心思。
柏闻活着。
这个消息冲击着他,他二十二年的人生在那一刹那脱了轨。
那是他的笔迹,他认得。
柏闻不是不知道这封战书下来,燕国派的铁定是顾子尧,可他仍是下了。
顾子尧多年来平静无波的内心掀起惊涛巨浪,大悲大喜过后,是一种漫无目的的惘然。
少年的至交,内心深处不敢触碰的爱人,隔着七年的生死,要干的第一件事是刀剑相向。
多么讽刺。
07
柏闻能感觉到身后漫来的杀意。
他娘的鸿门宴——
他下意识想要把袖中的马鞭抽出来,但摸了个空,方才意识到马鞭被他落在了刑部大牢里,最近真是忙糊涂了居然会犯这种要命的错误。
破空之声袭来,柏闻偏头躲了过去,一把暗器甩到身后。
这可是皇宫,先帝忌日当天。
这意味着这场行刺,皇帝是默许的。
皇帝怎么着也是他的学生,对他真正动杀心的原因只有一个。
顾子尧。
许向安许向宁这俩兄弟是他最得力的手下,本来让他们去护送顾子尧他是很放心的,可如今却没来由感到惊惧。
“来人,竟有刺客在此等庄严时刻公然行刺命官,还有没有王法了?!”季少一出现得很及时,他的怒斥引来了禁军,柏闻暂时获得了安全。
“走,出宫!”季少一在柏闻耳边低声道,不过不用他说,柏闻也知道自己着处境容不得马虎,他挑着人多的地方走——就是皇帝,也不敢太过堂而皇之地刺杀。
可出了宫门,一切就是未知数了。
他随着人潮,低着头走,一边走还一边更换自己的行头,狐裘扎眼,脱了扔掉,金发扎眼,匆忙摔下几两银子从小贩摊上拿了个帷帽戴上,年关将近,天寒地冻,柏闻冻得发着颤,可也正是因为年关将近,街上行人才这般的多。
一路上躲躲停停,好在还能轻轻跳到行商的马车上让他们捎自己一段路,柏闻一口气提在嗓子眼,终归是看见了城门。
可巡逻的守卫比寻常多了一倍不止。
如今这局势,他怕是连出城门都是个问题。
不管了。
柏闻又将自己的脸遮得严实了些,随着一队商贩走了过去,商贩的领头羊在前头出示了通关文牒,守卫示意放行,柏闻松了口气,快步跟着大部队走。
“慢着,”就在柏闻低头走过的时候,守卫统领许是对他这幅模样起了疑,掀下了他的帷帽,“罪臣柏闻,尽快伏诛!”
功亏一篑,该死。
柏闻沉下脸色,先发制人抽出他的剑了结了他,然后疾步向城门外冲去,城墙上的守卫居高临下拿箭对准他,柏闻腹背受敌,可谓是进退两难。
长剑刺来,柏闻知晓自己挡不住,闭上了眼。
“啪——”就在此时,剑被挡下,顾子尧居然出现在了这里,挡下了这一剑。
肩上被罩了一件外袍,柏闻飞身踹开一个守卫,急急道:“你怎么没走?”
顾子尧没有回答——现在这场景也不好回,他们已经被包围了,这圈子还在一步步缩小。
雪色刺目,天光大亮。
“柏闻,我们一定要出去。”顾子尧道。
柏闻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
出去,然后和过去和解,重获新生。
柏闻笑了笑,他总算是找到当年跑马的那份恣意了——“好,杀出去。”
剑光交错。
08
除夕夜。
柏闻抱着胳膊,瞧着屋檐下那个招摇的大红灯笼:“没想到,你也会挂这种东西。”
“过年,喜气。”顾子尧似是想起来什么,回头叮嘱道,“不许说晦气。”
“我也没那么扫人兴致。”柏闻道,“把它往左边移些,在右边再挂一个罢。”
“为何?”顾子尧不解道。
“对称。”柏闻十分理直气壮。
顾子尧无言,可还是依他说的办了,喜气这种东西,自然是多多益善。
屋子喜庆非凡,可屋子的主人一黑一白活似黑白无常,十分不喜庆。
“事先说好,我不穿艳色衣服。”柏闻察觉到了危险,开口道,“况且......我穿大红,你又不是没见过。”
顾子尧的耳根红了:“嗯,很好看。”
成亲过后,柏闻这张嘴,倒是越发没门了,有希望和季少一并驾齐驱。
“我记得,咱们之前,也经常一块儿过新年。”柏闻嘴边浮起淡淡的笑意。
这是他在在尘埃落定,岁月静好之后头一次谈从前,他们之间有过很长的一段不美好的回忆,柏闻恨顾子尧为害他家破人亡的燕帝尽心尽力,顾子尧恨柏闻不顾旧情换主子换得毫不犹豫。
好在都过去了,燕帝被亲弟弟杀了篡位,周帝也患了疾病卧床不起。
顾子尧回想起少时他们背着大人一块儿出去玩,两个出了名的高冷贵公子在对方面前脱去所有架子,像是寻常人家亲近交好的少年。
他露出几分笑意:“嗯,我翻墙,去找你,你还要假意推辞一番,最后还不是乖乖跟着我走。”
柏闻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反击道:“我还记得,四岁那年我去你府上看你,时辰到了我想走,你还要哭来着。”
顾子尧:”......我不记得了。”
两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唯有在彼此面前才会显得幼稚。
“什么时辰了?”柏闻问。
“将近子时了。”顾子尧道。
他话音刚过,新年的钟声长鸣,远处绽起绚烂的烟火,柏闻抬眼,那斑斓的色彩就落到了他那漂亮的眼里。
顾子尧没有看远处的烟火,他偏头看着柏闻眼里的,心里是无边无际的安宁。
“新年快乐,柏闻,”他笑了,“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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