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第一场雪没有预兆的染白了四九城,青瓦檐上厚厚的白雪散落下来,落在门前的大红灯笼上,车辙印似是才走不久的模样,杨九郎垂着头叹了口气。
虽下了雪,可街上依旧热闹闹的,来得一路上九涵不知停了多少回车,那人走走停停的被吆喝着的小贩吸引了无数回,左手一包豆糕,右手一串糖葫芦,瞧见摊上的帽子好看也兴致勃勃的挑了两顶一样的,似是要将这世上所有好玩意儿皆打成包送到那人面前,可到了三庆门口时候才知道那人悄无声息的走了。
“九爷,别在门口站着了,今儿下雪本就冷。您要不上屋来。”陶筱亭双手揣在袖管子里冒着雪跑出来,一开口便哈出一阵白气。杨九郎没言语,只默默跟着人进了屋。
热气腾腾茶水送来些暖意,陈筱云又端了盘糕来,三人这才坐定说上话。
“大师哥走之前没和您说啊?”陈筱云倒有些疑惑。
杨九郎回想起这半个月来都忙着家里的事,捶了捶额角十分懊恼,原来那日他是来辞行的啊。窗玻璃结了层水汽,杨九郎便静静的望着水珠聚成一束落下来,沉默良久才咬牙问出了最怕的那句话,“他,会回来的吧。”
“九爷,是这样,大师哥自己自然是要回来的,”陶筱亭同样也试探着答,生怕说得不清楚那人便即刻跳起来,“只是大师哥家里,可能不太愿意他回来。”
相识相知这些日子来,杨九郎还真从未听他提起过家中事,只知他自幼跟着姐姐姐夫学戏,还当他家便是那戏院下的德云班呢,原来自己竟这般不了解他……本身那点懊恼迅速扩散开,双手揉了揉面颊轻叹口气,低哑的嗓音带着些无措,“他家里是?”
陶筱亭犹豫着低下头,似是不愿开口,却又顿了顿试探着开了口,“早先我们也是只知道师娘与大师哥家世显赫,师娘和师父在一起后便带着大师哥与家中断了联系。九爷,其实我们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的,师娘与大师哥的父亲,是天津警备司令部张司令。”
“谁?你说张司令?天津的张司令?”半口茶水呛的人差点咳出来,张着双目盯着对面的人,“云雷便是张司令那养在外边的独子?”
早先倒是听说过,毕竟张司令这号人名头大,杀伐果断打出一片天地来,这京津一带谁人不知?早年间听闻那张司令有一独子体弱,说是养在老家亲戚家里,从未有人见过他,原来,是为了掩住他进了梨园这桩事啊。
从未想过他的家世这样显赫,现下想来,自打第一面见到他便早该觉出他的不同来,无论何时总是那样不卑不亢,不畏权不恋财,原来那些淡然皆是骨子里的高贵。
杨九郎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九爷,张司令年纪大了,一双儿女不在身边,实在思念。”陶筱亭念叨着,“而今大师哥年岁也到了,他的婚事,张司令着实惦记。”
手中茶杯倒了,茶水顺着桌檐洒下来,落在衣摆上,“什么,他此次回去是为了婚事?”
那二人皆低下头不言语,整个屋子一时间冷了三分,半晌陈筱云才嘟哝了句,“大师哥自己应是也不知道的。”
“劳烦二位给我个地址。”杨九郎起身掸了掸衣摆上的茶水,“我要去寻他。”
许多年了,那熟悉的陈设丝毫未变,大门东边小水池旁边那秋千,还是小时候央着父亲亲手给搭起来的,如今风吹日晒的也褪了色,张云雷不由得有些鼻酸,姐姐瞧着他驻足出神,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句,“进去吧,爸在家等着我们呢。”
果然苍老了许多,姐弟俩进门的时候张父正坐立不安,张云雷一眼便瞧见他有些泛白的发,轻咬了下唇,不由自主吐出了句,“爸。”
“欸,回来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吴姨快上菜吧。”
红汤火锅摆在当中,散着层层热气,鲜亮的菜心带着水珠,红白相间的肉片浮着一层冰渣,张父将盛肉的盘子往一双儿女那侧推了推,“锅还没沸,若不然先叫吴姨煮两碗醋卤面来。”
“我去吧,辫儿爱吃我做的。”姐姐笑着起了身,随着吴姨往厨房去了。
这人一走桌前便只剩下父子二人,空气登时安静下来,张云雷将头埋的低低的,尴尬的空气卷在锅中腾起的白气里弥散在整个房间,张父略清了清嗓子,“这回回来就不走了吧。”
“爸,我……我在北平挺好的。”
“雷雷,这么多年不在家里住,你看这……你想体验的日子也该体验过了,我,我和你妈我们岁数也大了……”
一碗面及时到来打断了难以进行的对话,张云雷忙接过面抱着碗埋头吃东西,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听见。
“雷雷,晚上赵老板家的千金,钱先生家的千金都会来家里吃饭,你收拾收拾准备一下。”张母需得等当家老爷吃完了饭才上桌,张云雷便坐在着陪着,谁知她一开口便是操心终身大事,“你也老大不小了,好好相相这些姑娘,我们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有你姐了,那郑家小姐可是我托烧饼那小子给你物色的呢,那家里头还是开洋银行的呢。”
“妈,我好容易回来一趟,就想陪陪您和我爸,今儿太累了,晚上我就不出来吃了,您让我姐去陪这那些千金小姐们唠吧。”张云雷想也没想便起身回了屋,临关门前还听见妈妈几句小声数落。
房间大致没变,只是可以看出用心收拾过,不像是空置许久落满灰的样子。床幔是新换的,床上平整放着叠得整齐的一套正装,比靛蓝色再暗一些的幽深颜色上衬着些绒面纹样,搭配的领带同样精致,板板正正的衬衫上还别着个金丝框的眼镜,定是他们为了晚上的宴会特意准备的。
张云雷将衣服抱起来放在一旁的软椅上,靠着柔软的床背坐下,不由得便想起了平日总穿着西装那位九爷,他现在在做什么呢?不知他是否发现我已经离开了北平,可有在推杯换盏的生意场上猛然想起我?得知我走了,他可会难过呢?
环顾着自己这偌大的房间,张云雷忽有一种从前在外这些年皆是一场梦的错觉,现下才是如梦初醒,睁眼自己依旧睡在自己的房间中,如同平日午睡方醒一般平常,从前那个顶着风霜雪雨跟着师父跑庙会奔堂会,水袖轻拂痴笑俱落的张筱春仿佛活在小憩时做得一场梨园梦中,假亦真,真亦假。
不,不是梦,闭上眼便能瞧见那人笑时眯成一线的小眼,他说话时温柔关切的语气,甚至还能想象到他靠近时自己真真切切躁动着的心跳,一定要回去,一定要回北平去。
漫天飞雪半分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积雪越来越厚,路便越来越难走,为了安全九涵不敢将车开得太快,杨九郎只得心急如焚的望着车窗外的片片飞雪,云雷啊,是你自己说的想要一直在我身边,左右我是当真了,你也不许又半分反悔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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