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九郎翻来覆去实在睡不着。
许是三春时节夜莺缓过了冬寒的神,落在窗前树枝桠上展现着自己浪漫的歌喉,又许是去岁冬天睡去的虫悄声醒了过来,嘶嘶啦啦的搅扰了夜的安宁。总之这夜是半分宁静也没有的,杨九郎心想,要不怎么就是睡不着呢。
总不会是为了明日要去接那小角儿给自己唱戏而无眠的吧,杨九郎想到这儿,下意识摇了摇头。
月色朦胧,正月里挂在房檐上的红灯笼已些许褪色,浸在幽暗的夜色中熄了光亮,杨九郎觉得自己应当是疯了,若不然怎么睡了半宿的觉骤然起身来举着灯在这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晃荡,所幸月色照出满街霜华,为这人偷了个赏月的借口。
“我的爷,您这二半夜的是要上哪啊?”九涵半夜被人从房中拉出来塞进车里,抱着方向盘时还未完全清醒过来,迷迷糊糊带着些怨念盯着坐在后座望月亮的杨九郎。
“三庆戏院。”
一句话轻飘飘的落在窗玻璃上,九涵只觉得这人没半分犹豫,哪里像是临时起意,分明就是蓄谋已久。
“九爷,这个点儿,三庆戏院早关门啦。”
“我知道,就到门口看看。”
九涵摇摇头,无奈驱车往三庆的方向去了。夜很静,这个点儿除了无家可归得拾荒者依旧在外游荡之外,也就杨九郎这个失了魂的人拉着无辜的九涵用车声划破街市的宁静。三庆无疑大门紧闭,杨九郎未下车就已经看见了,现在呢,现在还想做什么呢?缓过些神来的杨九郎有些迷茫了,甚至不知自己现在为什么在这里,鬼使神差,不由自主。
后院一盏微光很快落入杨九郎眼中,打开车门跑了几步欲伸手去叩门,可是,这未免太奇怪了不是嘛。毫无缘由的,自己深夜出现在这里,他怕不会以为自己喝醉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
那人披着厚重的外袍站在门里,一双映着月色的眸落于门外那人身上。
“九爷,我听见有车声,您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我……我我办事回来,恰巧经过,见你的灯还亮着,就……”
“进来坐坐吧。”张筱春并未在意那蹩脚的理由,打断了那人吞吞吐吐的话,拢了拢衣衫便往回走。
“这么晚了张老板还没休息啊?”坐定于院中的石凳,杨九郎看了眼那披着厚厚外袍的人,他站在月下,他站在清风中,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一颦一笑,一步一行皆似勾着人心神的仙。
“没呢,我在练嗓子呢。”张筱春笑笑。
“我听说别人是晨起练嗓子呢,张老板倒是与众不同。”杨九郎愣愣的看着眼前人,只觉得他与往常所见又有不同,对他实在是好奇极了,杨九郎不得不承认。
“我习惯了的,所幸这附近住户人家少些,筱亭他们倒是习惯了我。”张筱春似是在说什么无所谓的平常事,却害得听的人不觉发笑。
“早上,我起不来。”
未在意身旁坐着这人,张筱春继续哼哼着方才未完的曲调。
深夜实在安静,静得杨九郎只觉得那人娓娓道来的戏词便是这座城的全部。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盈盈眉目流转间,不事半点粉墨却俨然入戏,杨九郎终于看见,看见了那日于心上人怀中含恨而终的韩玉娘……
月色溶溶为幕,花阴寂寂为台,一缕芳魂那日已然生死别离肠断天涯,今朝终又恍然复见,杨九郎只觉自己才是那寻爱半生的程鹏举,寻寻觅觅方才寻到这天上人间的仙儿,眨眼如梦,一时竟分不清是戏是真是梦是醒,假亦真时真亦假,程郎啊,繁华似锦山高水长,你我二人终是得见了。
曲落红尘皆落,那人转身落座,抿了半口事先备好的酽茶,清清嗓子这才同杨九郎说起话来,却见那人似只呆雁般愣着一语不发,叫人不由得想去戏弄一番,张筱春忍俊不禁轻笑了声,推推杨九郎的胳膊,“爷,散戏了。”
“爷,奴家伺候您这段可还舒坦呐?”张筱春眯着小狐狸似的眸凑过去,几缕星河掺在有些狡黠的笑中熠熠生辉,软着嗓子带些戏腔在人耳边挑高了尾音,轻柔似水的将话送进了那呆雁的耳畔。明知是句玩笑话,却叫人心似春风拂过一般热融融的,竟还有些痒痒。
杨九郎逃了,只留下一句我明儿来接你便落荒而逃了。
坐在车里的人只觉得心跳声比车声还大些,咚咚咚地扰的人几乎无法呼吸了,所幸逃得快,杨九郎心想,若是再晚半分也怕忍不住将人揽进怀里,吻一吻那柔似春水的美目了。杨九郎每思至此便生生捶几下额头,明明他是男子,自己怎可几次三番如此轻渎于他,实非君子所为,实在失礼,实在冒犯。
一遍遍的反思却丝毫没有压住心中那点轻柔柔的念头,这可如何是好,一个小戏子可难坏了这沉稳成熟叱咤风云的杨九爷。
后院门外是熟悉的车声,房中人仔细描着一蹙烟眉,师弟师妹候在身侧打着下手,晨起筱云倒没什么精神,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师哥,您不是向来不愿意去给那些个人唱堂会的嘛,怎么今儿这事这么上心?”
“那些个人?谁是那些个人?”张筱春眉眼微扬,回过头挑眉看着迷糊糊的小姑娘,将人家小姑娘看得脊背发冷,张筱春这才重新回过身对镜细细上妆,口中念叨着,“九爷为我们解过围,又对我们十分关照,也从未有半分轻视我们,他怎么会是那些人。”
“呦师哥,他可从来没十分关照过我们呢。”陶筱亭压低声音插了句嘴,只得到那双媚眼的一记眼刀便悻悻的噤了声。
杨宅华美的精致雕花映着大堂中的觥筹交错,半中半西的大宅中旗袍与洋裙擦身飘过,杨府老爷年轻时是喜爱听戏的,因此杨宅中本就有个不太大的戏台,张筱春躲于侧幕条后细细打量着衣着华贵的众人,的确未见九夫人的身影,小狐狸不由自主的眯眼笑了笑。
今儿唱得是出长生殿,豪门权贵们总爱这略通俗些的戏,虽是普遍,欲唱得这般好也是不易的,今儿打北边来的顶头的军阀朱大帅就坐在杨九郎身旁上槛的位置,不由得连连拍手叫绝。
“九爷当真奇货可居,闻听这张老板在北平城中是出了名的冷美人,您能拿下这号妙人当真是有手段。”朱大帅捏了捏带着些胡茬子的下巴,眯着眼打量着台上那人,目光一寸寸落入杨九郎眼中惹的杨九郎只觉得一阵阵不适。
“大帅此话是何意啊?”
“怎么着,这张老板不是您府上养着的公子哥儿?这些个唱戏的小公子个顶个的尤物,我府里就养着三个,呦那软腰一个赛一个的细,那小嗓音儿浸了蜜似的。我心说这张老板若是您府上的便罢了,既不是,”这人笑得粗俗极了,毫不掩饰眼中流出的那点目的,“那我可得先想些法子得着了。”
杨九郎心里烧起一团火,脸上随着那人的笑而假笑几声,手中握着的茶杯却几欲被这人爆着青筋的手捏成粉末,压制着抬手的冲动,杨九郎面无表情的转头叫了声九涵,一句话掉出冰渣来。
“九涵,朱大帅喝多了,找人带他出去散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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