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衔春

“阿兄调任司州刺史，也允诺了会照看你，可外臣终究不便插手内宫事。我听闻洛阳大雪，又实在是很担忧。”

“便托殿下求了一个省亲的恩典，借着机会来看你一眼。”

袁妃立在内室中环顾四周，只见北墙下放着一张榉木赤漆矮足床，床前立着一座素面围屏。南窗下铺莞席，席上设毡褥和栅足几。除此之外四壁空空，萧然无他物。

袁孟蕤吸气再吸气，扬眉冷笑：“看来我这一趟，还真是来对了。”

有这位夫婿母族俱争气的临淄王妃坐镇，洛阳宫里的小黄门很快把火墙和烟道清理妥当，炉膛里烧上银骨炭，殿门一关，内室里暖意融融。

金平托对鹤盘里盛着寒具和透花糍，宫人又捧上热腾腾的乳酪，蒸汽直往人脸上飘。

秦昭才去擦了脸，挽了发，叫热气一熏，眸子便又酸酸地涨痛起来。袁妃肃着脸，又向她怀里推了一个错金鹦鹉衔花袖炉。

“多谢阿嫂。”

秦昭还牵挂着皇父的病情，道谢时也神思不属。

九月里的关中，白日还温暖，早晚却天寒霜重，一冷一热的，本来就容易生病。何况阿爷宵衣旰食，日理万机，怕是养病也不能养得安心。

她心中无限担忧，可自己身在六百里外的洛阳……秦昭被放养了近三年，还是第一次这样迫切地渴望回家。

只是，阿爷只怕不想见到她了。秦昭日日思量，也想不明白这“不孝不悌”四字从何说起。那便只能是阿爷，从心底厌弃了她吧。

袁妃才饮了一口酪浆，转头便看见她右手直愣愣搭在炉罩上，已经叫火气烫得通红。

气得她连炉带手一把拽了过去，翻过来看看，果然那雪白娇嫩的掌心里已拓出两枚宝相花。

动作间磕着了冻疮，秦昭一“嘶”，才算是回了神。

秦昭后知后觉，一个公主被欺负成这样，好像确实不是什么光彩事。她连忙把右手往袖筒里缩了缩，低头避开袁妃的眼神。

袁孟蕤瞪她一眼，恨恨道：“一个个，真是好样的！阿荆，去瞧瞧那黄门令来了没有，是不是连我都请不动他老人家大驾？殿外候召？干等着便宜他了，什么时候扫完扶兰殿前积雪，什么时候再来回话！”

她连珠炮似斥了一堆，荆氏忙不迭领命去了，一地宫人低着头，鹌鹑似的。

秦昭心虚得很，牵住她衣袖摇了摇，“阿嫂……”

“你也是出息得很呐！”袁孟蕤转头就给她手心里“啪啪”两下，柳眉倒竖，恶狠狠斥道：“好歹也是受了册命的长乐公主，就这么让奴婢骑到头上？天子怎么想是天子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他们来看人下菜？”

她凝眉，短暂停顿后又补上一句：“杨皇后想为难你，尚且还要七拐八弯地借题发挥呢。你倒是会替他们省事。”

秦昭被她捏住了手腕，半身卧在凭几上，桌角硌得肋骨一阵阵闷痛，呼吸都被碾成齑粉。

“阿昭不孝……不敢再叫陛下烦心了。”

她慢慢松开袁妃的衣袖，挣扎着恢复成正坐的姿态，挺直了脊背。她昂起头佯作坦荡，其实眼睑早就灿若桃花，蜷曲的长睫似风中芦苇，徒劳地阻拦着绵绵不绝的浪潮。

宫人们拜高踩低，也不敢全然不顾她嫡长公主的体面。日子过成这样，多半还是自己心灰意冷的缘故。可经历了这样的世事无常、天翻地覆，一个孩子哪里还提得起精神来。

袁孟蕤心中一痛，不由自主地便想抱一抱这个幼妹。她在崔皇后面前执新妇之礼，五六岁的秦昭攀着她的裙摆问东问西。她在闺中时爱读《范子》，还能勉强寻出几句话来应对。秦昭被哄得开怀，后来便愈发喜欢缠着她。

可惜崔皇后生性冷淡，并没有因此对临淄王夫妇另眼相看。尹贵嫔倒是明里暗里地示好，可她一个新宠，拿什么跟弘农杨氏抗衡。

袁妃已经半抬起右臂，又硬生生压下了动作，耐着性子，一字一句跟秦昭掰扯。

“陛下废你的名号了？削你的封邑了？陛下可没扣过你一天的俸禄！别人还当你是大秦第一个受册的公主，你倒是先自轻自贱起来了。”

“你龟缩在这里，像什么样子？平白叫杨家得意。”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么糟蹋才是真不孝呢。”

“陛下……也未必不惦记你，你又何必如此自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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