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康九年隆冬,洛城载雪,明月薄光。
永平末年宫廷内乱,汉天子被丞相护卫着迁都长安。后来历经数十年战乱,又失了王气庇护,洛阳遂成一座荒城,泰康以来随着天下大定,才渐渐恢复元气。
扶兰殿翻修过不久,宫檐上闪烁着新瓦才有的光泽。檐下宝铎脆响不止,窗纸上光影缭乱。
秦昭从前爱在窗下读书,但如今也不得不拥着薄被蜷缩在了床榻上。两座木屏隔出一个狭窄的空间,炭盆里火光熹微,释放出若有若无的暖意。
绿萼和灵芸推脱不过,便也顺从地坐在了床尾。主仆三人分享四五条夏被,围着一盆黑炭闲话家常。
“折柳那里,也别忘了多给他送一篓炭。今年冬天格外冷,死守着份例只怕难熬。”
折柳是洛阳宫中做杂役的内侍,因为住所比邻扶兰殿,便也应承些洒扫跑腿的差使。他年纪小,嘴上又乖巧伶俐,哄得秦昭和两个宫女都把他当弟弟照看。
秦昭膝上放着一册竹简。她整个人都缩在被窝里,偶尔探出手指把卷好的册子推开两行。那素手雪白如春葱,指节却通红肿胀,像约了数枚玛瑙指环。
是冻疮。
堂堂长乐公主,竟然沦落到废都一隅,在一座狭小偏僻的宫院中暂避风雪。她神态自若,捧着书卷,颔首示意小宫女跟读。绿萼顺从地念着,语中已见泣音。
灵芸踟蹰不敢应。贵主这里也只剩下两篓黑炭和小小一筐红箩炭。顺着她呢,只怕难熬的就是贵主自己。可倘若直言相告……这不是往女郎心上捅刀子么。
今非昔比,已经足够难过了。
秦昭是天子和贞元崔皇后的独女。崔后出身显赫,又与天子伉俪颇协,宫嫔命妇、公卿勋贵,人人趋奉不迭。天子性情刚烈,待皇后母女却是极尽温柔,尤其是这个女儿,更是珍爱得如掌中珠玉一般。
更兼天下初定,国势欣欣向荣,秦昭的幼年可谓极致圆满。
泰康六年夏末,崔皇后骤然薨逝。不久后天子怒斥长乐公主“不孝不悌”,远远地将她发配到了洛阳。
灵芸犹豫半晌,不防目光和秦昭撞个正着。
秦昭笑笑,又把被子裹紧了些。她本在床上盘膝而坐,被褥和隐囊簇拥着,越发显得面薄身纤。巴掌大的粉白小脸儿被水红缎面遮去一半,只露出一双明媚凤眼——内角玲珑有锋芒,眼睑的弧度又极委婉,眼尾上扬似横刀出鞘,气势抖然凌厉。
模样体态还是个童女,这一双眼睛却与崔皇后像了个十成十。
双眸清炯,光照四隅,不流泪也如湛湛秋波。灵芸望着这双眼,只觉得心都揪到了一处。
崔皇后去时贵主才几岁,能有什么错呢。到底是捧在手心疼爱了八年的嫡长女,陛下竟然不念半分旧情。
“姐姐只管拿去,他在这里没什么倚仗,只能咱们多看顾他。至于我么,好歹是天子之女,杨皇后也不能让我在扶兰殿里……”
那“冻饿而死”四个字,她在口中咀嚼半晌,还是囫囵着吞了回去。阿娘平日里虽然冷淡,但绝不愿意听到她口出如此不祥之语。
年纪小的绿萼听着,已经抽抽搭搭呜咽起来,边哭,边含混埋怨着。
“……婢子们为贵主收拾行装,那杨贵嫔……急吼吼地一刻也等不得,连夜,连夜叫咱们出宫……”
秦昭摸了摸她的发顶子,摇头笑道:“罢,罢,我还要使唤你去廊下拿两个芋头进来,好埋在炭盆里烤着吃。如今看来只得我自己动手了。”说着,把薄被往身后一推,两步跨下床榻。灵芸忙起身阻拦,却不及秦昭动作灵便,被她一扭身抢出了房门。
而后屏风外便寂静了好一阵。
半晌,秦昭绞着衣角,低低地唤了声阿嫂。再抬头,下唇都咬出一道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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