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归何处

500年前，景国，王都城郊

景国今年冬日的气候本就怪异，今夜更是奇怪，雷声轰鸣，却并没有下雨，甚至看不见雷的形态。

一声一声，如同敲打在人们的心上。

天降大雪，两军对峙，城墙之上，少女一身素衣狼狈不堪却依旧难掩倾城绝色，唯有脸上一道血痕毁了这份和谐

她名为叶夕雾，是早些年澹台烬身为盛国质子之时娶的妻子，盛国叶将军府嫡女，是传闻中澹台烬唯一的软肋

澹台烬抬眸望去，过暗的天慕下，他一眼就看见了城楼上的少女。

九衿漆黑的瞳望着大军，隔着千万人，一眼准确地“看见”了他。

或许是一种感觉，那一刻，空气似乎都安静了下来。

澹台烬的手死死握紧车辇，他承认，在得知她戴上凫茈环依旧选择离开了那一刻，他心中生出无尽的压抑。

甚至是难以言说的恨意，心中阴暗的情绪弥漫。她就那么喜欢萧凛，萧凛死了，她也恨不得殉葬吗？

叶冰裳脸上一片青紫，看见澹台烬的时候，忍不住掉下泪水。

八皇子哈哈笑道：“小畜生，今日孤在临巍城登基。既然邀了几十万大军来观礼，孤可不像你这么无情无义，你心爱的女人孤还给你，留下另一个给孤殉葬如何？放心，孤一定说到做到，你夫人和叶小姐，只能活一个，你选谁？”

暗沉的天幕下，两个少女，一个咬着唇，哀求而害怕地看着他，梨花带雨。另一个……

少女黑曜石一般的眸看着灰暗的天幕，哪怕看不见了，她眼里依旧没有他的身影。

一如那夜，她别过头去，连他的气息都不想沾染。

澹台烬眼神冰冷，喜怒不辨。

八皇子笑容停下，森冷地说：“快选！否则我两个全部杀了！”

这样的氛围下，星昀忍不住看向九衿

九衿漆黑的长睫颤了颤，缓缓收回视线，望着澹台烬的方向。

小五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希不希望澹台烬选自己。可它知道，被人放弃，总是会难过的。

她太久，没被人珍重爱护过了……

细想来，九衿和澹台烬也有过好时光，月下赤脚背她回去看桃花树的少年，漠河下不许人伤她的澹台烬，还有花朝节，桥上他抱住她的模样。

她若没有背负着使命来，或许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九衿的手指轻轻握成拳。

可能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不干脆杀了叶冰裳，竟真随他们上了城楼。

或许是还有一丝期待，想给自己最后一个机会吧

她来人间一趟，一直在强迫自己，压抑自己

她并不是诸天无心无爱的神灵，她也希望这两年，有人在意过她，她真的背负了太多太多……

风雪肆虐下，九衿听见车辇上的青年帝王淡淡开口：“放了冰裳。”

呼呼风声在耳边停下，什么都听不见了，她的世界骤然变得安安静静，一片死寂，再掀不起一丝风浪

叶冰裳眼睛里带上泪水，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澹台烬忍不住看向另一边的少女。

他也不知道自己希望看见她什么表情，哪怕是愤怒，也不要是冷漠和轻蔑。他盼她后悔，也要她浓烈的恨意和不甘心，知道谁才是可以给她一切的人。

然而九衿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只愣了一瞬，竟然也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那笑容没有半点儿怒意，甚至是带着几分解脱。

澹台烬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感觉。

狂风吹起少女的衣摆，八皇子的刀朝着九衿刺去，少女突然爆发了巨大的力量，夺过短匕狠狠的扎入澹台明朗的胸口，刹那间，鲜血四溢

“贱人！”事出突然，澹台明朗捂住胸口气急败坏“跟那小畜生一样阴险！”

九衿死死的握着手里的短匕，声音冰冷刺骨：“我就算死，也不会死在你的手上”

刹那间狂风夹杂着暴雪落下，雷声轰鸣，一道道闪电划破苍穹，照亮大地

少女立于城墙之上，眼中的紫气和黑气交织，原本隐匿在天上的紫雷，全数聚集到了她头顶，汇集成了惊魂动魄的一幕。

手镯散发着耀眼的白光，变成一块弯玉形状，在她周围飞舞。

澹台烬抬头，心跳漏了一拍，好像有什么脱离了他的掌控，心里某个地方不断下沉，他强硬地撑住冰冷的神色，却忍不住心慌道：“叶夕雾！给孤离开！”

颤抖的音色响彻耳畔，少女垂眸直直的看向少年帝王

原来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啊……

澹台烬是她的夫君，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如今有多么不容易，所有的欺辱，所有的艰难

可他也是杀了自己爱人的凶手，明明该恨他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份恨之入骨的情渐渐变了……变得琢磨不定……变得她竟有些不懂了……只是不想他死……

“叶夕雾！”

少女神色复杂，有痛恨，有挣扎，还有爱……片刻归于平静死寂

心为什么这么痛？是从什么时候动心的呢？

是他为少雎时冲她呲牙咧嘴的时候

是看着苏苏毅然决然选择陪着冥夜的时候

还是大婚前日看到那顶有着他鲜血一针一线绣出来的红盖头时呢

不……或许更早……早到她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又是从什么时候死心的呢？

是萧凛身死的时候，还是三枚灭魂钉碎裂的时候，又或者是知晓的真相的时候……

不……都不是

哪怕黑暗中的三个月，她都没有如此绝望，只有少年的一句：“放了冰裳”痛彻心扉……

可她终究还是赌输了，输的一败涂地……

如今她还有什么不明白？千年来她究竟在执着什么？

不论是裴煜，还是公冶寂无亦或者是澹台烬，都是假的！

只不过是他在人间的一场玩闹罢了……

可他爱她，护她，带她去皇陵，封她为皇后以及动情时的呢喃，难道也都是假的吗？

明知道这是最好的结局，可她不甘心啊！

凭什么她要牺牲自己来成就他？

“以我神髓换你邪骨”

缓缓闭上眼，泪水划过脸庞，红唇轻启，身后缓缓出现一朵盛开紫色花朵的形状。起先含苞，后来渐渐在她身后盛放。

看见倾世花的轮廓，澹台烬手指僵了僵。一年前漠河之中，他见过一模一样的花，随即掉入无尽的噩梦。

可那朵花不是变成了自己的眼睛吗？怎么会在叶夕雾那里！

左眼涩疼，澹台烬捂住自己的眼睛，猛地意识到什么，脸色渐渐白了。

不，不可能的，她向来都讨厌他。

人都是自私的，她怎么可能把眼睛给他！

他死死咬住嘴里的肉，朝九衿大吼，语气里是止不住的颤抖：“不管你要做什么，孤命令你，立刻停下来！”

他从来没有这样惊慌过，连死死握住手中的凫茈环，都不能让他安心半点。不，不会是他想的那样！

“澹台烬。”

九衿听见他的声音，睁开眼，漆黑的瞳安静“看”向他

“我愿以身躯与原神交换”

“愿你此生得不到所爱!尝尽我所吃过的苦”

“愿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不，不是的，他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不要这样，不要！

他突然恐惧将会发生的事，全身微微颤抖。

城楼上的少女唇角微勾，她依旧处在一片黑暗中：

“你不会再成为魔神了，可要好好活着”

他全身冰冷：“不……不……”

澹台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跌跌撞撞从车辇上摔下去。

“不要！不要！”

他错了，他不该报复她。六枚钉子一点儿都不疼，真的不疼！只要她活着，不喜欢他又有什么关系，厌恶他又有什么关系。

然而九衿并没有看他，也听不到他的话。

白色的光影一缕缕从她身上飞出去，她的灵根和魂魄进入倾世之玉那一瞬，紫雷也全部进入神玉中，变成一块纯白的神髓，没入澹台烬身体中。

雷云散开，天空变得明亮。天地一场大雪，纷纷扬扬。

她张开手，像只轻飘飘的蝶，从城楼一跃而下。

而城楼之下，那个玄衣的身影，仿佛疯了般，想过去接住她。

他跑得那么快，跌倒了立刻爬起来，但他离得太远了，远到像一条永远看不见希望的路。

噬魂幡被神髓划破，通体漆黑的邪骨从他身上一寸寸抽离，那一瞬他完全动弹不得。

他眼睁睁看着，空中的雪变得安静又缓慢，像骤然被划开两个世界。

世界外面，少女手腕上的凫茈环，碎裂成一片片。

她也像那金色手环一样，碎在了城楼下，他的眼前。

他的右眼冷硬无情，像个局外人般注视这一切。

然而他的左眼，血泪如珠，大颗大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流了满面。

弥留之际，她看到了少年帝王的癫狂

他朝她伸出手。

触不到她的温度，只碰到了冰冷的雪和刺骨的风，冷得让人颤抖。

似乎只过了一瞬，

又似乎过了很久。

澹台烬终于能动，慢慢抱住城墙下那具冰冷的尸体。他死死抱着她，左眼的血泪掉入她的发中。

“孤不信，你起来，你起来啊！”

他歇斯底里的大喊，语气中是极致的慌乱，十指在空中毫无章法地抓着，像是溺水的鱼儿拼命的想要抓住什么一样。

转而像个孩子般边哭边笑：“你不是……很厉害吗？你都可以杀我……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个玩笑，一定是个玩笑。”

“凫茈镯，对，只要你魂魄还在，你就不会死。”

他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癫狂地去寻那镯子。

金色的凫茈镯碎在少女身边，埋入冬雪中。

万千将士看见，他们的帝王疯了般从大雪里找破碎的碎片。

凫茈的碎片把他双手划得鲜血淋漓，

他紧紧握住，一片都不敢弄丢。

“你看，我找回来了。”

澹台烬脸上全是左眼里流出来的血，眼中却充满着希冀，手忙脚乱地拼凑凫茈镯。

然而碎掉的凫茈镯无论如何也拼不完整，点点星光亮起，怀中的人儿正在渐渐消散，直到泯灭。

哪怕他疯狂的运气魔气，想要将那些消散的星光重新融合，可依旧阻止不了。喉口微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叶夕雾，不要……”

“叶夕雾！”

迟来的情丝生根发芽，像攀岩的藤蔓，疯长困住他，他心脏疼，全身都疼，连呼吸都觉得刺痛。

他要怎么办，谁来帮他救救她……

他真的没有办法了。

澹台烬眼眶通红，纤浓卷翘的长睫颤了颤，泪水控制不住的从眼角滑落。

胸口的钝痛以及唇角的血迹，无不昭示着他的无力，少年帝王终于崩溃跪在雪中。

他如墨的发一寸寸变白，无措地哭出声。

那是九衿这一生第一次见他流泪大哭。

许久少年双目渐渐变得空洞，好像灵魂都被掏空了一样，许久唇角勾起一抹苍凉，嘴唇下意识蠕动：“叶夕雾，你还真是狠心呢”

他捂住胸口，嘴唇微颤：“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连尸体都不愿意留给我……”

少女的魂魄渐渐虚无，她向着泣不成声的少年帝王伸出了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却终是无力垂下

这一刻她释怀了，她谁也不恨了，不怨了，这一生本就不值得，不论是千年来的执着，还是两年来的经历，都是假的，如今梦醒了，也该散了，回想起这两年来所经历的一切竟比她千年来的人生都要精彩刻骨……

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时，他是妄图毁灭三界的魔神，只是那时他们谁都不知道，彼此之间竟有着这等牵绊

当年斩天剑之下，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因缘巧合，却入了过去镜，再次见到他时的场景犹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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