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心中阴影

“行了，说点正事儿。”打过闹过之后，孟鹤堂整理了一下衣衫，拉着周九良回到堂屋上坐下，“咱们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得去，不过回得去也好，回不去也罢，第一你拜师这件事已经耽搁很久了，不如就在这儿办了吧，虽然师父和干爹都不在，但是还有我呢，我是正式拜过师的，应该有资格代师收徒给你补上这个拜师礼，问题不大；第二就是咱们要不要把这门艺术再捡起来，把它发扬出去，让它在这个世界也生根发芽。”

代师收徒这个传统，在相声门里可以追溯到祖师爷朱绍文那儿，可谓是历史悠久，自他开始往下几乎每一代里都有代师收徒的，远的不说，就说跟他们德云社关系很紧密的两位，侯耀文是李伯祥代拉师弟拜师赵佩茹，谢金是李文山代拉师弟拜师王世臣，所以孟鹤堂代师收徒周九良也算有例可循，无可争议。

但是凭他俩想把相声搞起来，却是难比登天，至于为什么，无非是受限于“文化基础”四个字，相声虽然起源晚，但其中所吸纳的历史典故和其他曲艺的片段却数量庞大，不可计数，说给他们那个世界的观众听，观众们能够理解，但是说给这个世界的观众听，那可就对牛弹琴了。

譬如《黄鹤楼》、《汾河湾》、《捉放曹》，这样涉及京评梆曲的腿子活全没法使，《单刀会》、《同仁堂》也都没法唱，毕竟在这儿没人知道寿亭侯关云长，也没人知道知道药王爷孙思邈。如此一来，受到的局限就非常大，要么自己编新活，要么演一些不带典故的活，若是不想受到局限，非要演不可，则必须花很长的时间去改编和普及这些典故，那可是个旷日持久的大工程啊……

考虑到这些难处，九良顿时有些头疼，最终叹了口气道：“代师收徒的事儿我听你安排，但是重拾相声这门艺术……还是从长计议吧。”

见九良保留意见，并不是很支持他为相声事业开枝散叶，孟鹤堂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垮下去，满脸失落。他本来想着要是九良同意的话，他俩说对口相声还容易些，可是九良不愿意的话那他就只能说单口，或者说书了，这样的话，别说他才学艺两年水平不够，就算水平够了，放着搭档自己去说单口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继续在鉴查院混日子。

看出他的失落，周九良连忙拉着他的手安抚他：“别难过，我不是不同意啊，只是这事儿确实急不得，你有想法的话可以挑几块合适的活，你逗我捧磨合一下，然后在三处试演，先看看效果，效果可以的话再考虑怎么往外扩散，咱们一步一步来。另外，八处主办宣九和你那个小师侄范闲或许能帮我们大忙，咱们可以找个合适的机会联络一下他们。”

听了这一套考虑周密的计划，孟鹤堂脸上才又多云转晴了，心想果然还是有个伴儿什么都能有商有量的好，不自觉中已经对九良生出了依赖之情，不再是单纯地喜欢一副皮囊。

随后的一段日子里，孟鹤堂跟周九良便闷在家中改段子磨活，反正他俩一个只算是在三处挂个名协理事务，不去也没什么关系，一个身居八品高手之列，轻易不会有需要派他出手的任务，平日有的是闲暇可以利用。

就这样磨合了小半个月，他俩准备得差不多了，带着手绢扇子这些个道具回到三处来，挑了午后小憩的时间，先说了一段改编的《三五句话》，瞧着反响不错便准备趁热打铁再来个《打灯谜》，这些个都是简单的基本活，不需要大改就能拿来使。

下面听他俩说相声的三处众人倒也捧场，坐得规规矩矩，听得聚精会神，直到听完一段鼓掌的时候才交头接耳起来。刘筱亭旁边一位仁兄刚刚被逗乐的笑容还没收回去，就凑过来跟他聊：“诶，师哥，合着咱们小师叔这些日子没来，是跟小周大人合作这个去了啊？上次你说小师叔要成亲，让咱们准备随份子，我还以为他俩今天回来是撒喜帖的呢！不过这东西也确实挺有意思，像说书的，却又跟说书的完全不同，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听着比说书好玩儿。”

好玩儿是好玩儿啊，可是他俩那天走了之后……真就只是去弄这个什么“相声”了，没干点儿别的？不应该啊！刘筱亭表面上哼着哈着应付，暗地里是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要么是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环节，要么就是他俩跳过了什么重要环节，不然怎么明明你侬我侬的，突然就变成了这个画风？左思右想，还是打算回头私下里找孟鹤堂问问情况。

这天正巧范闲也有事回鉴查院，路过三处门外的时候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笑声，还夹杂着鼓掌叫好，一时被勾起了好奇心，脚下一拐弯就奔三处来了，扒在门口往里探头一瞧，只见孟鹤堂跟周九良一左一右站在天井下面，借着天然打光和一张方桌在表演节目，他们面前的三处众人也搬了桌椅，三五成群地聚拢在一块儿，边喝茶嗑瓜子边听节目。

这画面，怎么那么眼熟呢？范闲心里嘀咕着，又凑近一点儿，竖起耳朵来仔细听。

就听孟鹤堂问：“你会打灯谜？”

周九良毫不犹豫地答道：“我会啊，我会打灯谜，你会吗？”

孟鹤堂：“咱也会啊。”

周九良：“你也会啊？”

孟鹤堂：“这有什么难的，但是咱打灯谜可是打灯谜，谁先说？”

周九良：“我先说。”

孟鹤堂：“你先说？咱不能白说了。”

周九良：“那怎么意思啊？”

孟鹤堂：“咱来一回挂赌注的。”

周九良：“行啊。”

孟鹤堂：“咱啊，咱别赌太大了，伤和气，也别赌太小了，太小没意思，我出一主意吧。”

周九良：“赌什么？”

孟鹤堂：“咱赌命吧。”

周九良：“嚯！”

范闲听得忍不住“噗嗤”一乐，也听出来了，这是相声《打灯谜》啊！他上辈子肌无力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就指着上网看相声小品这些东西解闷儿呢！只是重生在这个世界之后已经十多年没再听过了，也没想到还能有机会再听。

他立刻就猜到孟鹤堂和周九良大概也像自己一样，本不属于这个世界，一时心潮翻涌如巨浪滔天，恨不能立刻就上去“认亲”，只是现在人多眼杂……

范闲忽然感应到身后有人靠近，一回头只见六处主办影子闲庭信步地走过来，他一来，范闲更不方便过去了，只得若无其事地跟他打了个招呼，然后装作第一次听相声的样子，继续扒在门口津津有味地听。

影子同范闲一样，路过此地被喧闹声吸引过来，跟他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抱着胳膊倚在门口另一边听里头的人说相声。

瞧见范闲趴在门洞那偷听的时候，周九良还觉得意料之中，并未有什么反应，可是当影子也出现在门口时，他心里瞬间就打了个激灵。影子虽然沉默寡言，行踪神秘，但并不是个暴虐之人，他从未打骂过周九良，甚至连训斥都不曾有过，九良对影子也谈不上害怕，平日里还是敬畏居多。

然而影子对九良来说不止是一位主办，自家的顶头上司，也是他入院时的主考官，是他从流民到杀手的一个转折，所以他每次看到影子就会下意识想：我是不是，又要去杀人了？

这个念头一度在他初入鉴查院时折磨着他，也间接迫使他武艺进步，突破了七品的瓶颈。当他升阶成了八品高手之后，需要他出手的任务渐渐少了下来，他才慢慢接受了现实，适应了以猎杀他人性命为生的日子。

直到最近孟鹤堂出现，让他在这段日子里暂且忘了自己现世的职业和身份，重拾过往。但是影子就在这个时候回到他的视线里，不必说一句话，只要站在那里，就已足够提醒他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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