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一碗馄饨的温度

许多小吃店店主都拥有对顾客过目不忘的本领,这项本领在我妈身上又得以被无限放大,比如过了十年，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陈阮，并依然记得她的口味。

这年春节前雪下得极大，我跟我妈整理着小吃店里的东西准备回家过年，她出去拿一只坛子，慈慈宰宰的声响里，忽然听见她惊声问:"谁?”我心头一紧,顾不上穿外套就跑了出去。门外暗影里站着一个人,背着光，看不清样子。

我妈拉住我的手定了定神,放缓了声音又问了句:“是谁?"

那人动了动,从暗影里走出来,露出一张白皙的脸，我一时间只觉得陌生又熟悉。

我妈愣了愣,忽然快步走过去牵起她的手,说:“你是陈家的小姑娘!一转眼都这么大了，这么冷的天儿怎么站在外面?快进屋!”

眼前的这个人和记忆逐渐重叠，她是陈阮。我妈给陈阮倒了杯热茶，满眼怜惜地看着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进了后厨，把刚收好的东西又一-搬了出来。半个小时后，我妈把一碗热腾腾的馄饨端到了陈阮面前,说:“芹菜猪肉馅儿的，多香菜没有葱,我还加了小磨香油，你从前最爱吃了。”

陈阮看着我妈，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这表情我从前也见过，她是害怕一眨眼，蒙在上面的水壳子就会破掉。良久,她拿起勺子一只一只地吃了起来，然后越吃越快,最后捧起碗来，像许多年前一样，把汤也喝得干干|净净。

我妈笑了，回身把在店里过夜时候用的一张折叠床支起来，铺好厚厚的棉被,说:”姑娘，今晚你在这帮阿姨看下店吧，明天咱们一块儿过年。”不等陈阮答话，我妈就拉着我匆匆出了店门。

这短暂的重逢里，我竟没反应过来要和这8个年少时短暂的玩伴说上一句话。

陈阮从小就是个另类。个子不大,年深日久的住户大都相识，夫妻不和我们镇能知道的例子也不少，但大多数会竭力维持表面的平静，陈阮的父母却不同。他们很年轻就结了婚，很快就有了陈阮。两个都属于索取型人格的人，很快就在婚后的地鸡毛中发现了对方的匮乏，于是像草率地结婚一样,又草率地离了婚。陈阮就像是他们年轻时犯的一个错误，-个两人都不愿意承认和面对的错误。

陈阮的父母离异后又各自组成了家庭，陈阮跟着父亲住在镇子东头，她母亲的新家在镇子西头。从此陈阮就成一个钟摆,不停地徘徊在小镇两头。

那时候来我家吃饭的，要么是称兄道弟需要点小酒小菜以暂时逃离现实生活的中年男子，要么是由父母带来解馋的小孩儿，为了果腹而孤零零地来吃饭的陈阮难免显得有些奇怪。

我那时并不太喜欢她。因为她每次来都只要一份小碗的馄饨，但我妈总会给她碗里多捞上好几只，收小砚的钱，上大碗的量。我那时并不太喜欢她。因为她每次来都只要一份小碗的馄饨，但我妈总会给她碗里多捞上好几只，收小碗的钱，上大碗的量。

我小时候零用钱很少,对我妈的大方很不理解。直到有一天放学，我跟小伙伴儿们玩得起兴，在最后一点天光里才猛然想起误了回家的时间。我撒腿便往回跑，路上正看见陈阮站在她母亲的新家外敲着门，里面却久久无人应答。我脚底下不自觉慢了下来。我远远地看见陈阮咬了咬嘴唇，犹豫了几次终于还是又抬起了手，

刚准备敲的一刻，门忽然猛地被拉开，里面的人嘟囔着扔出五块钱，又“唰”地关上了门。由于开关门速度过而带起的那股劲风直直地扑在陈阮的脸上，她站着没快动，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我说不出那一刻心底是什么感觉,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父母之爱子天下都是一样的，却不想这世上有慈爱的双亲，也有狠心的爹娘。

我妈就在这个时候快步走了过来，我缩下头已经准备好迎接她的一脸怒容，那一天我妈却什么都没说，她只是一手牵起我，一手牵起陈阮,把我们带回小店的桌边，系起围裙,往滚烫的汤水里丢进一只只胖馄饨，照例治陈阮上了大碗,然后微笑着看我们吃。

那是我第一次懵懂地明白我妈包含在那碗馄饨里的暖意。我跟陈阮从那天起变成了饭友，每到晚间便相邻

二人抱着一只海碗比赛谁吃得快。我妈一边数落我们，一边笑着帮我们擦掉飞溅出的汤汁。陈阮会在这时侯微微抿起嘴角，那是我关于她笑的为数不多的记忆，可惜连这份记忆也没能持续太久。

我们上到初三的那一年,陈阮忽然退了学。她法定上学的监护人一她的爸爸再次离了婚,她得跟着爸爸一起外出打工。

她走的前一晚，我妈包了她最爱吃的芹菜猪肉馅儿的馄饨,滴上小磨香油，撒上一大把香菜端到她面前。陈阮摇了摇头,说:“我没有钱。”我妈背过身去，差点掉了泪，说:“不要钱，以后你什么时候想吃了就回来,阿姨还给你做。

我站在一旁只是拼命地点头，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安静的陈阮，我也时常失语。

那一天,陈阮抱起碗把汤喝得干干净净,她端着碗遮住巴掌大的脸，久久不愿放下。那是我记忆中关于她的最后的画面，再见面，便是十年后的今天。

中间这些年里节庆回家，我也曾零星地听到些她的消息。开始的时候是说她父亲赌钱，她初中没毕业就让她辍了学;后来又说她情路不顺，换过几个男朋友却始终没能安定下来,好不容易瞒着父亲攒下的一点钱也被一个善言的男人骗得精光;再后来说是她父亲为了躲避

追债出了交通意外.....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镇子里关于陈阮的传闻从来没有间断，但这些也不过是为人们提供一点饭后谈资,没有人觉得陈阮属于这里，也没有人期待着她有一天会回来。

甚至包括她不久前刚刚病逝的母亲。陈阮应该是辗转得了消息才回来的,可丧事早已过!了月余。邻里说她母亲过世前跟所有舍不得离开这世界的人一样，念叨起无数凡尘琐事，几乎提到了所有远亲近邻，却偏偏没有只言片语是留给陈阮的。她在这世上再无挂碍,也再无牵绊。

她子然一身地出现在我家店门口的这个夜晚，肩头上压着一层厚厚密密的雪花，想是已在这寒夜里徘徊了许久，却始终找不到一扇为她而开的门,寻不见一个和她有牵绊的人。

除了十年如一日，依旧记得她，也依旧记得她口味的我妈。

我妈毫不犹豫地将她从寒夜中拉出，用一碗馄饨的温度告诉她,这世上还有人在意着她,关爱着她,还有人愿意在她艰难的时刻，给她独处和消解困难的体面。

那晚回到家，我妈始终醒着，她一会儿问我有没有注意她给陈阮铺了几床被子，够不够暖，一会儿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忘记放枕头,有没有帮她烧壶开水。我想出言安抚，我妈忽然坐起身来,说:“她会不会半夜就走了?”

我坐起身把衣服递给我妈，自己也套上外套,说:如，咱们去店门外悄悄看看吧。

她子然一身地出现在我家店门口的这个夜晚,肩头上压着一层厚厚密密的雪花,想是已在这寒夜里徘徊了许久，却始终找不到一扇为她而开的门，寻不见一个和她有牵绊的人。

第二天清晨，下了一夜的雪终于停了,我跟我妈早早赶来，店里已没有了陈阮的踪影。被子被叠得整整齐齐,桌子上的一副碗筷也被洗得干干净净，下面压了一张纸币和一张字条，我拿起字条展开来，上面写着:“谢谢您的馄饨，让我有勇气等到今早的阳光，新年快乐。”

我妈看着字条，哭了又笑了，她握着字条看向窗外，说:“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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