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公公就这么垂着眸子瞅着手里的拂尘,波澜不惊,好似假寐,只听着身旁宣宗将身子重重砸在龙椅上,发出咚的一声。
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依旧吹不散金銮殿上空缭绕的烟雾。
“钱文海听令。”
“臣...臣臣臣...臣在。”
“即日起,按这账本,给朕一一查明,凡牵涉此间者,悉数量刑,广告天下,在此之前愿主动请罪者,罪减一等。”
“臣...臣臣臣...臣遵旨。”
钱文海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在朝堂上连话都说不利索,但他还是拖曳着身子来到宣宗身前,将那本足足有几十颗人头那么重的账本给揣进了袖子里。
“今日朝会到此结束,苏咏,林宋,一刻钟后,随赵公公留下,一刻钟后,来文渊阁见朕。”
最后一句话,宣宗只能用气息说完。
写在这账本上的内容,几近榨干了他的理智,如果不是自知身份,他甚至恨不得提着殿外御林军手里的军刀,将眼前这些个官员的脑子里都给剖开瞧瞧装了些什么东西。
殿上的官员也不敢多做停留,哆嗦着退出了金銮殿,只留林宋与苏咏二人。
他眼神里掠过一抹阴狠:“看样子,十年前流的血,还没让你们明白这片天下已经是朕的天下,既然如此,那便让你们见识下,更多的鲜血。”
赵公公依旧佝偻着身子,好似个虾子成精一般走到林宋面前:“两位,请随我而来吧。”
他一边说着,带着林宋和苏咏出了金銮殿,却并不走向宫门,而是往后绕去,往这文渊阁的方向走去,只是这半路上,就能瞧见宣宗回了便殿。
一行人到了文渊阁,这个在紫禁城边角的书楼不只听到过几代皇帝议论。
不知为何,林宋恍然间只觉得胸中有些激荡,这大周首辅发家之处,终于能听得见自己的声音了。
一行人进了正门,便在阁中坐下,楼里两旁摆满书架,上面摆放着本本书籍。
林宋悄悄撇了眼苏咏,这小子这会儿脸上的表情也分外凝重,好似糊满了猪油般展不开。
赵公公依旧一副万事过耳不闻的模样,就这么持着拂尘躬立一旁,桌上燃着根檀香,时时有人更换。
林宋一行人进楼之后,檀香才刚燃不久。
方才金銮殿上那一番咆哮,让满朝官员个个心肝俱颤,但他的心里胜似喝了半斤二锅头般得劲。
晋王已死,王妃自缢,言康和下落不明,账本流出,账本上那些个大大小小的官员,自然也都难得摆脱。
此时的林宋还不会有那种苦于无人可用的复杂心思。
他的心中只想着那些个贪官日后将要被砍头的场景,浑然不觉檀香已燃烧过半。
一道赭黄影子从林宋眼角飘过,进了文渊阁,一旁的赵公公腰弯得更低:“奴才参见陛下。”
宣宗只是不冷不热的嗯了一声,脸上表情平静,好似刚才在金銮殿上的一切都没发生。
他就这么在林宋和苏咏两人的面前坐下,眼瞧着两人行礼,又让他们落座。
他的眼神直戳戳的钉在两人身上,好似在等待着什么答案,虽然他还没开口。
“陛下,臣恳请陛下恕罪。”
“嗯?”
宣宗不紧不慢的出声,瞅着林宋不紧不慢的在自己面前跪下:“林宋,你何罪之有啊?”
“陛下,臣今日在大殿上犯了欺君之罪,还请陛下恕罪。”
等到宣宗用眼神追问一番后,他才轻声解释道:“陛下,那晋王的账本,并非臣亲手所得,更不是什么从晋王府中找见的,而是他人所赠。”
“嗯。”
宣宗点了点头,一旁的苏咏也同样跪下:“陛下,微臣今日伙同林宋欺瞒陛下,恳请陛下治罪。”
“只是,那赠予账本之人,臣也不知他的身份,只知他叫陆游。”
这本就是两人此前已经商量好的内容,这会儿苏咏说出来,自然也是在情理之中。
他们在宣宗的面前自然不可能继续隐瞒,倒不是害怕,实在是没有必要,只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不便说明,这才有了之前那一套说辞。
但宣宗在这是却哈哈大笑了起来:“朕当是谁啊,原来姓陆,那就难怪了。”
这下子,反倒是林宋和苏咏有些惊讶的抬起头来。
宣宗不紧不慢的从那张紫檀方桌下取出一套茶壶,放在了桌上:“朕那个皇叔虽然愚钝,但叔母狡诈如狐,以你们两人又怎能识破伪装?之前让你们去调查,只是探探风声,却没想到竟然真叫你们把这个案子给破了,倒是让朕有些惊讶。”
一旁的赵公公连忙搬来水桶,这水桶里的水乃是从景山泉眼里取来,以绢布滤之,又以鲜花浸之,日日更换,是这文渊阁专用的泡茶水。
只是赵公公知晓宣宗性子,水桶搬来后便不再有所动作。
瞅着宣宗舀起一瓢泉水,淋在了那紫砂壶上:“起来吧,朕不怪你们,还得好好谢谢你们,给了朕一个发火的机会。”
他取出一个火折子,用火石引燃,丢在了一旁煤炉之中:“前朝有火折子,以薯蔓泡浓锤扁,加芦苇、棉花晒干拧绳,燃之似无火。但朕可不是火折子,而是打火石。”
火折子引燃了炉子中的稻草,一旁的赵公公连忙又搬来竹炭,再开窗通风。
“不过,最让朕惊讶的是林宋,竟是当真参与了此事之中。”
宣宗说到这里,语气轻松,但林宋却丝毫没有觉得古怪。
两人垂首,宣宗又把铜壶加水放在了煤炉上,笑道:“林宋,顾章之近来可好啊?”
煤炉显然已用了不少年月,上头有些磨损,在放下去的时候,壶子稍稍歪了一下,有点点泉水洒出,落在了火焰中发出‘嗤’的一声,引得林宋抬起头来。
“顾老他一切都好。”
“哈哈哈,朕前些日子收到他夸你的书信,信里的字个个有力,朕便猜到如此。说起来,朕还当真要谢谢他啊。”
宣宗把几个紫砂壶茶杯拿在了桌上:“谢谢他活到了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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