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郎中。”陈碌问道,“京师那里黜退降调都是些甚么人?”
万郎中如数家珍地道:“除开年老、有疾以及贪酷的,不谨、浮躁、不及、疲软者一共一百五十人。七品以上三十一人,其中有九位是泰州学派、两位梨洲学派,两位湖溪书院,三位黄陵书院。”
文伦显然早已万郎中单独汇报过的,所以并不如何吃惊。
反倒是康昌年奇怪地道:“庞翀瞧不上心学,把泰州学派和梨洲学派十一个人弄走可以理解,可是黄陵书院那几个气学门人招谁惹谁了?而且你们湖溪书院居然只有两人,还不如黄陵书院?呵呵,你们这些读书人的心思啊,啧啧啧。”
文伦解释道:“湖溪书院门生大多在地方为官,朝中并无深厚基础。在京师有名者不过十一二,倒是南京这里反而最多,上上下下不可尽数。”
陈碌道:“所以庞翀的目标还是南京,应该还有湖溪书院的老巢镇江府。”
陈谦台虽然是武官,却是科甲出身,因为一些关系,也算是半个湖溪书院的门生,所以跟世袭锦衣卫的康昌年不同,他与这些湖溪书院的文人们有着宗源上千丝万缕的联系,算是真正的自己人。
眼下船上的几人基本上都已认可了陈碌的意见,觉得这次南京的京察应当是北京都察院主持无疑了。
可不知为何,如今京师的京察早已结束,南京这边却始终不曾开始。
几人思忖着猜了几种可能性,但是都有些不着边际。
陈碌最后道:“大家别忘了,北京锦衣卫还有至少九个小旗的缇骑正在南京。京察以后如果要抓人,就是动锦衣卫,所以京师那边的意思已经很明了了,这次不但要用北京都察院的人察查南京,而且极有可能会抓人。我有一个大胆一些的猜想:他们之所以迟迟不动,应该是在等待大理寺和刑部……”
其余几人都吸了一口凉气,陈碌这个猜想是真的过于大胆了!
一卫三法司,这可不只是抓人,恐怕要杀人了!
如果事实如此,联想到庞翀要开革大理寺左寺副徐丰,而皇上却在一百五十人当中特意留下此人,或许庞翀在这个关键的位置的失算,正是京察迟迟不能在南京展开的根本原因?
是否也可以这样理解:皇帝不愿意看到庞翀在南京以压倒性的优势清扫他的政治对手?
康昌年脸上肥肉一抖,瞪着眼睛问:“那……那怎么办?”
这也是文伦和万端想问的话。
陈碌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他重新串了一只鱼饵,将鱼钩甩入湖中,一副悠闲之态。
文伦见他这副样子,猜着是早有成竹了,便笑呵呵地问:“那么请问,该如何先发制人?”
陈碌忽然笑了起来,却不正面回答,而是扯闲篇一样地说:“渊公,我那个新的机速总又来打我斥候总的主意了,前些天借我的斥候总去查几个跑马炸街的二世祖,今天又要借几个斥候总的校尉到扬州去查几个盐呆子。你说气人不气人?”
康昌年和万郎中见他一味卖关子,都已急得出汗了,不停地掏汗巾揩脸。
不过文尚书毕竟是堂官之尊,非但不急,反而饶有兴趣地问:“哦?你这个小朋友愈发有意思了,扬州的盐呆子怎样碍着他了?”
陈碌道:“扬州的盐呆子们在新街口和刘军师桥一带买了几栋宅子,现在住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家伙,梁总旗约莫觉得这几个宅子不干净,想找个由头查封了,把里面的人抓起来问问,看看都干过甚么坏事没有……”
文伦笑着摇头:“真正胡闹!”
“谁说不是呢!”陈碌嘴角都快咧到后脑勺了,“我早说这小子更适合斥候总,若不是机速总实在没人,老子干脆就把他弄到斥候总来当总旗了,省的调人查点小事也要问我。”
文伦道:“那你人手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同你们北镇抚司求个情,再拨一些名额给你,扬州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要查那几个盐呆子虽然不难,可是眼下时辰宝贵,耽搁不得。”
陈碌道:“人是勉强够了,就是没钱用,这小子几天不到从我这里骗走一千五百两,你们户部是大管家,好不好从你们广惠库里面划个几万贯来用用?”
文伦晓得陈碌这个人是看起来大方,其实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怎么可能平白给那梁叛一千五百两?
除非这里面对他而言有更大的好处!
他指了指水面上抖动的浮漂,但笑不语。
陈碌连忙抬杆,不过提得慢了,只觉手中鱼竿陡沉即轻,刚刚咬住的那条鱼已经脱钩逃了。
康胖子和万胖子两人面面相觑,话题不是刚刚说到一卫三法司吗,怎么陈谦台话题一转,说起甚么机速总的总旗了,文渊恪也不提“先发制人”那一茬了,陪着他又聊到甚么一千五百两银子?
这两人当中康胖子比万胖子知道的多一点,也晓得梁叛搞出了一个可以从洪武门城楼上看清教坊司姑娘们洗澡的东西,所以就更加奇怪——这小子那么忙,怎么还有空管甚么盐呆子?
……
大忙人梁叛不晓得后湖上正有四位大佬在泛舟闲话,更不知道这些人还专门提到了自己。
他还在等待陈碌的回音,可是一直到夜色临近,也没能等到一个确切的消息。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了,锦衣卫缇骑那里越是平静,就越说明风暴即将来临。
就在晚饭时时间快要结束的时候,梁叛匆忙离开家门,在避驾营巷口截住了正要收拾回家的丫头。
他道:“让匡夫子再找陈老板确认一下,另外让谢无名造一个上元县的差票,再写个联名举首的书子,签上这些名字,举首这几个人。弄完之后叫参二爷拿着差票去把其中这个人抓来!”
他写了一大串姓名,又写了一个人的姓名地址,递给丫头。
之前他看过谢无名整理的机速总个人档案,里面谢无名自己的专长是“临摹、仿写字画、书信、签名,可以假乱真”,而修伞的参二爷则专长于“易容、口技、暗器”。
所以今天这个需要“露脸”的差事,他就要用一用参二爷了。
丫头还是老样子,拿了纸条,并不多问,塞了几块卖剩下的薄饼给他,便背着自己的小竹箱子联络去了。
梁叛目送她远远离开,自己则坐在席蓬下面,一边吃饼子,一边看着对面林氏医馆的搬迁。
小六子已经同林大夫兑足了银子,契约已成,房子已然算是典卖过户了。
中保的两人一个是隔壁文海阁买书的掌柜,一个是六角井当地正南旧二坊的里长,具结文书已经送到县里备案。
官私两定,无从反悔了。
换句话说,现在这房子已经是梁叛的资产。
虽然屋主实际上写的是铁蛋,也就是小铁的名字。
不过这房子要真正搬进去,还要最少两天时间。
因为医馆的用具极多,需一样样搬,林家几世积累的家资也还丰厚,光是黑漆架子床和八步床就有四件,还有罗汉床和小凉床各两件,只是这些加起来,价值便远远高过这二进院的房价了。
何况还有些桌椅板凳、药材细软,二天也未必搬得净。
实在是关起内门做买卖,没人知道你这家里有多富,直到搬家挪窝了,才把那些藏在屋里的值钱宝贝一件件亮出来晒晒太阳。
于是六角井的街坊在不舍于邻居的离开之时,也在饱含羡慕和眼红地注视着那些大车小车装载的家具。
人们眼红有时候并不代表他们家里没有,只是几乎不会这么齐整整地全拿出来堆在一处,好似展览一般,就显得忽然多起来,显得突兀,显得刺眼。
其实只要搬进了新家里,各个屋子厅堂一分,也就是平常的一组木头罢了。
梁叛想起自己家里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再看看林家刚刚抬出来的那件好似小房间样构造反复、雕花精巧的八步床,突然觉得嘴里的饼也不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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