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明瓦廊中尽是制卖羊角灯的作坊店铺,行走在此间,鼻中总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膻腥味儿和萝卜丝的辛辣味。
盖因这羊角灯的制法特殊,是将羊角截取成段,同萝卜丝一起熬煮,煮软以后便用木纺锤样的楦子塞进羊角去,将其撑大,撑完再煮,然后用更大的楦子再撑,一直到那羊角撑到直径六七寸乃至一尺左右,变得薄而透光,再经细细打磨,便成一个灯罩了。
这羊角灯又叫明角灯、气死风灯,是金陵特产,因为其质温润透光如玉,所以价格相当高昂。
好在南京城里尽多富户,这羊角灯做出来不愁销路。
梁叛在明瓦廊找了个隐蔽的巷子钻了进去,探手到背后摸了一把伤口,湿淋淋的一手血迹。
他将那血放在鼻端闻了闻,没甚么异味,舔一下味道也还正常,略略放下心来,看来锦衣卫缇骑的暗哨并未在弩箭上淬毒。
他大致还记得最后那两人所在的位置,忍着痛掏出小本子,将那两人所在的宅院圈了出来。
眼下还没到五更开禁的时辰,梁叛不敢在街上乱走,怕被巡街的弓兵和府衙皂隶抓到,想了想,左近只有一个地方好去——俞东来家!
他记得俞东来家就住在距离明瓦廊不远处的户部街,与明瓦廊只有一条羊皮巷的距离。
这羊皮巷顾名思义,就是制售羊皮的所在,商人从珠宝廊相邻的羊市桥购入活羊,拉到羊皮巷来宰杀,剥了皮留下就地制售,羊角送到明瓦廊,羊肉再分发各市肉铺去贩卖,这就形成了一整条全羊产业链。
所以羊皮巷里的羊膻味和臊臭味比明瓦廊浓郁得多。
梁叛拉高衣领罩在口鼻上,一手捂着伤口,出了明瓦廊,快步通过羊皮巷,一路躲过两个更夫和巡夜,便进了户部街。
户部街所住尽是大户,他从灯笼和门匾上一个个找过去,终于在户部街同火瓦巷的相交之处找到了一个“俞府”。
不过这俞府的门脸并不很大,也不知是哪个恶作剧的,在俞府门前的墙壁上刻了个“西门府”三个字,这是拿俞东来的外号“西门大官人”开了一把玩笑。
梁叛走到门前,在铺首的铜环上拍了拍,听院里没甚么动静,便又连拍两记。
里面终于有个细细的声音问道:“是哪个?”
梁叛道:“劳驾,鄙姓梁,是江宁县捕快。找俞二爷。”
门里人不止一个,叽叽咕咕说了些话,一个人说了句“莫非有诈”,便停了交谈。
接着门后换了一把上了年纪的嗓音问:“我们这块是上元县管,阁下老哥是江宁县的公差,如何来拿我家老爷,可有差票官凭?”
梁叛道:“我不是来拿人的,我是俞二爷的朋友。劳你驾通传一声,就说是江宁梁捕快来找。”
门里又嘀咕几声,那细细的声音说:“老爹,哪有半夜找人这样荒唐的,不必管他。”
那年老的声音说:“不论真假,禀一声老爷便知。”
“那谁去禀?”
“自然是你去,莫非要我这把老骨头去?”
“还是的。老爹,我说不要管,吵醒了老爷,挨打的不是你的嘴巴子。”
“你去也不去?”
“去去去,唉,苦命罢了。”
一串脚步便去得远了,那年老的声音在门内向梁叛道:“请你老哥稍等一等。”
梁叛只觉两眼有些花了,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夜灯昏暗的缘故,连忙靠着大门,坐在了门槛上。
过不多时,院中响起一阵踢踢踏踏急促的脚步声,俞东来的声音在院中道:“快开门,两个狗东西!半夜来找的必有要事,这也不晓得吗?痴守着这门,莫非这南京城里会有强人来打劫?”
说完人已走到门后,给那两个门子“噼噼啪啪”一人两个嘴巴。
门子打开门,梁叛扶着门柱站起来,向俞东来拱手道:“俞二哥,叨扰你了。”
俞东来借着灯光一看他这副样子,不禁骇然失色,连忙一把扶住,一眼瞥见地上的点点血迹,朝那两个门子喝道:“快去打水,把地上清一清。”
他跨出门伸脖子朝街上看了一眼,见一路都是血迹,知道清也是白清了,拉住那个老门子道:“去把我的狗杀一条来,丢在门口,然后把门关上!”
那年轻门子已吓得傻了,老门子见过点世面,人也清醒些,听了话拔腿就往后院跑。
梁叛由俞东来扶着,一路进了一间书房,不一会俞家的大夫背着药箱过来,替梁叛清洗伤口,又用丝线缝了两道,这才上纱布包了。
原来那弩箭用的是铲子箭,箭簇呈铲子形,只要接触到了目标就会顺势转向,划开皮肤扩大创伤面积,但是穿透性不如三棱或四棱的锥形簇,本是用来对付野兽和战马的。
所以梁叛只是被那箭簇刮了一下,便血流难止。
那医生包好了伤口,开了个小建中汤的温补方子,便退了下去。
俞东来叫人拿着方子到厨下去煎药,自己踢着鞋子去关了书房门,回来看看梁叛身上的夜行衣问道:“兄弟,你这是怎么搞的?”
梁叛见他踩着一双小三码的红布鞋,脚后跟都露在外面,知道他是急着出来见自己,误穿了女人的鞋子,心里一阵温热,着实感激。
他没敢瞒着俞二,将自己探查新街口和刘军师桥的事情说了,不过并不提起自己是南京锦衣卫缇骑所总旗的事情。
俞二只当他为了同升客栈那天的事情,还要找北京锦衣卫缇骑的晦气,便道:“你也真是好胆气、好本领,我老俞算是服了!”
梁叛不愿在这件事上多说,便指了指他脚下的鞋子,笑道:“你这是从哪个太太的房里来的,这位嫂夫人的脚可不小啊。”
俞东来低头一看,才知道自己是穿错了鞋,哈哈一笑,抬脚把那两只鞋踢到一边去了,在书桌底下找了一双绒皮短靴来套上。
他道:“哪个太太?我这家里只有一个正房太太。你嫂子是个母老虎,只许我在外边玩,一个也不准带进家来。她做姑娘的时候就是我们洪蓝埠有名的大脚,哈哈,明日我带你见一见——兄弟,你若喜欢小脚,我叫你嫂子带信回老家替你挑一挑。”
梁叛一想到网上裹金莲后畸足的模样,身上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连忙拱手笑道:“我还是敬谢不敏了。”
其实眼下所谓的“裹脚”或者“缠足”,还远没有后世清朝要将脚骨折断那样变态,不过是为了追求纤美和小巧。
此风也只在一些闺阁女子中才会盛行,普通农户、匠作人家的妇女要做活路,裹脚不便,因此最多只在幼童时或者少女之前缠一缠罢了。
梁叛因为有现代审美的影响,还是比较倾向于身材高挑、体型匀称的女子,身材一高脚必然就大,所以他还是偏爱天然形态的大脚多些。
说完笑话,他想起一事来,便问:“俞二哥,听说蒋大娘明日要去南门外能仁里替孙少保办堂会,你去不去?”
俞东来听他说起“孙少保”三个字,倒是有些出乎意料,因为孙少保是醮祭上冲撞了皇帝而致仕的,有点罢官的意思,所以他从京师回来,应天府并不奉迎宣扬。
这么一来南京知道有孙少保这个人的就少了,平头百姓更加是不曾听说过的。
他道:“你也晓得孙少保!南京城里知道的还不多。我自然是要去的,蒯淳安和徐学仁他们都约了好几个朋友要去。不过胡懋礼不去,那个吊毛说要考进士,把自己关起来读书了……”
“他还真要考进士?”梁叛既惊讶又有些佩服,本以为那天胡汝嘉在戏行茶楼说要进学的话是出于一时气愤,谁知这人也真有点言出必行的决心,果真就把自己关起来读书了。
“他这个人㤘的很,一件事当了真九头牛也拉不回的。”俞东来反问他:“你问孙少保做甚么?”
“我也要去。”梁叛道,“有人约了我了。”
俞东来看了看他,摇头道:“你这样子去不成……真要去的话,也得坐车去,不能奔走了。”
他想了想说:“明天你同我一道罢,我有一辆大车,坐着舒服些。我们从城外走,一早出城。我再拿件衣服给你。”
梁叛道:“好,有劳俞二哥。”
“嗯,还有半个时辰好睡,你先歇息,出城前再来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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