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叛从南门大街走到县府街的一路上,发现到处都在捉捕“神驹营”,整个江宁县凡是他认识的捕快、白役全部在大街上搜查。
那些人瞧见他,都同他匆匆忙忙打过招呼,便继续往下一个地点去了。
梁叛站在县衙门口,挠了挠头,怎么好像全天下的捕快都有事干,只有自己一个人闲着呢?
难道张守拙偷偷把老子开除了?
他嘀咕着,跨步便进了县衙。
一进门,恰好遇到堂上在审,站在堂下的都是穿红挂绿的神驹营,县衙前堂院子里拴着五六匹铃铛马,满院子的马粪味道。
他站在热心群众当中,只听张守拙问一个打一个,都是“重打”,光听声音不伤筋骨的那种,打完了便收监入号,没有一个废话。
其实张守拙别的不问,只问他们是否纵马踏死黎县尉,可这帮小子没有一个喊冤,都是破口大骂,要么把自家做官的爷爷、伯父、父亲、叔父、大舅、二舅、哥哥、弟弟一个个抬出来,跟报菜名似的,没用,还得打。
梁叛听了暗暗摇头,这几个蠢货,张守拙这厮怎么看怎么是在走过场,你们喊一句冤,说不定当场就放了,至不济也好省了这顿板子。
他已经大约明白过来了,老张这是在乡下没东西好收了,回来又不得不办事,真正的杀手找不到,同为嫌疑人的神驹营精神小伙们总要抓来问问的。
这是程序问题!
只要他把神驹营这帮人抓完了,上元县那边没得抓,只能去抓那放箭的——这张黑子不光脸黑,心也黑了!
这边堂上六个小混蛋还没审完,外面又抓进来三个,正是李伉他们。
张守拙便叫进来排队审,还是老一套,先问,问了嘴里胡说八道的就打,打完收押。
敢情这还是个流水堂。
谁知当他问到李伉的时候,一贯嚣张李公子不知是被梁叛一铁索给锁懵了,还是当场转了性,站在堂下梗着脖子叫道:“学生没有纵马杀人!”
张守拙反而是一愣,可是打人的黑签子已经被他从签筒里拎出来了,再收回去显然不太好看。
他板着脸,刚想把签子丢下去,让皂隶打两板子做做样子,谁知李伉见他要掷签子,脸色骤然变得阴郁起来,大声骂道:“那天在三山街的是丁老三他们,他们是神驹左营,都是勋贵!你这昏官不敢抓勋贵,只敢抓我们右营的人,算甚么本事,算甚么英雄?”
这还有甚么好说的,张守拙把签子一丢:“咆哮公堂,拉下去重打!”
站在堂外围观的百姓一阵哄笑,个个在喊打得好。
可是堂外的梁叛却是心中一凛。
神驹左营?丁老三?勋贵?
莫非是丁吉原家的?
他双眼微微眯起,如果是丁吉原家的后生带着人,骑马踏了黎震的尸体,那可未必是偶然了……
梁叛悄悄退出人群,挤到门房边上,轻轻推了一下举着一片镜看热闹的老周,在老周耳边低声道:“等下前堂审罢了同老爷说,让他把刚才那个李伉带到二堂再审,我在二堂等他。”
老周挠挠头,答应下来。
梁叛便绕过门房,贴着院墙,在两个皂隶的注视下,向他俩拱了拱手,直接从宅门窜进去了。
宅门的门子瞧见他跟老周打过招呼的,因此也没拦他。
进了宅门,看见屏门上已经掉漆的门神,秦叔宝铁锏只剩下一半,尉迟恭也已面目全非了。
梁叛叹气摇头,今早原本打定主意不管衙门和缇骑所两面的事,结果都管了……
想一想,或许吕致远生前也是这般两头操心的罢。
他穿过屏门走到二堂,堂外悬一副对联:与百姓有缘才来到此,期寸心无愧不负斯民。
联上的“愧”字少去一点,而“民”字则多了一点,这是故意写成的别字,意为少一点愧,多一点为民。
梁叛站在这对联前看了半晌,直到听见宅门处有脚步声音,才缓过神来。
“梁总旗。”张守拙的声音从屏门外传入,人也跟着声音走了进来,“到我这二堂,有甚么指教啊?”
他看着梁叛,脸上带了几分戏谑的笑意。
梁叛一时竟闹不清他是在开玩笑还是有意贬损自己,皱了皱眉道:“张大老爷好威风啊,几乎打遍了南京城里有名有号的官家子弟。”
他这是反将一军,张守拙果然吃不消了,摆手笑道:“好好好,玩笑休说,抓人的事不是我不通知你,实在是你们陈千总有交代,这类容易惹火上身的差事不可派给你做。所以本来打算请你做捕班班头的,看来也要另选别人了。”
梁叛点点头:“原来如此,捕班班头我本来也不愿做,你干脆让王班头的小舅子顶班罢,捕班大半都是王班头带出来的,他也好使唤。”
张守拙这个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从善如流,听了点点头道:“行,讲讲正事罢。老周说你要审李伉?”
梁叛道:“不是我审,是你审,我在屏风后面。”
张守拙一听便懂了,他问:“你想问甚么?”
“他似乎知道那天晚上纵马踩踏黎震尸体的是谁,我要问问他说的那个丁老三是不是丁吉原家的,如果是的话,那可不是巧合这么简单了。”
张守拙不解地问:“你怎么就认为黎震是死于箭伤,而不是被马踩死?”
梁叛道:“因为那天晚上给你们报信的就是我,我亲眼看见他被北京锦衣卫缇骑射死的,但是神驹营纵马踏尸是在我离开以后。如果那个丁老三是丁吉原家的,那就有可能是故意为之,是想拉上这些家中有权有势的勋贵子弟和官宦子弟混淆视听,阻拦我们去查锦衣卫缇骑。”
张守拙神情凝重起来,攒眉想了片刻,沉声道:“好,那再审一次李伉。”
他转身走出屏门,让外面门子通报提人。
梁叛则走进二堂,躲进“松鹤延年”的屏风后面。
县衙前堂叫“亲民堂”,摆的是“山水朝阳”屏风,审案用刑都在那里。
这二堂名叫“退思堂”,是县官办公休息之所,也用来审理一些民事案子,以宣讲教化为主,并不常常动刑,即便动刑也不决动死刑,所以二堂的案上的签筒里,只有黑签没有红签。
只要坐在二堂公案后面,便可瞧见那屏门背后“天理国法人情”六字,也表明此处审案,国法在天理与人情当中,正与堂外那副对联对应。
不多时张守拙进来堂中,坐在那公案后面,梁叛此时与他不过只隔两步距离。
梁叛将自己声音压得极低,问道:“张大人,听得见吗?”
张守拙“嗯”了一声。
他又压低了一些,问:“这样呢?”
“勉强。”
梁叛便不再问。
门外很快响起一阵阵杂乱的脚步声,李伉被几个皂隶提进二堂来。
张守拙挥挥手让皂隶退到一边,自己坐在公案后面,一边翻看公文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堂下是李伉?”
约莫是感觉到二堂中的气氛要比前堂柔和得多,李伉也并不紧张,答道:“学生正是。”
“你是南京国子监贡生?”
李伉微微昂起头:“正是。”
“你可知犯了甚么事?”
李伉皱起眉:“学生没有犯罪。”
张守拙抬起头,摆手道:“本官不是说你犯罪,而是说你犯事。你可知在前堂之时,你招出那‘丁老三’,便已惹上事了?”
李伉眼皮跳了几下,仍然摇头:“学生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梁叛在屏风后面听得暗暗点头,看来这李伉并不是傻子,虽然在外面有点胡作非为,甚至打伤公差、公然抗捕,但是进了公堂之后始终还是有分寸的。
说明这小子心里很清楚官面上的底线在哪里,知道甚么事可以做,甚么事决不可为——这一点就比那些没脑子、一味耍横张狂的纨绔强得多了。
他在屏风后低声细语:“我听说丁指挥家的三公子也是进了学的,向来温良恭谦让,怎会深夜闯禁、城中纵马?”
张守拙咳嗽一声,将他这句话原封不动问向李伉。
其实梁叛并不知道这位丁老三是不是丁吉原家的小子,不过不妨先诈一诈。
李伉听了果然冷笑:“他温良恭谦让?这五个字丁老三只要占了一个,《大明律》也用不着了,天下哪里还有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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