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这么一种“退一步”的觉悟,压在梁叛心里的几座大山不仅尽数消去,就连县衙里那些让他烦躁不已的狗屁倒灶的事情,也化作一阵清风,绕身而去了。
但这并不是说梁叛开始自暴自弃、破罐破摔了,相反,他不会忘记一分一毫的恩仇,只是暂且埋在心里,等到自己蓄力已满,重新发力的时候,这些事情还会成为他的武器,去痛击他的敌人!
就像在同升客栈那样。
梁叛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是他新画的一张那个关中人的肖像,递给老八:“你拿给黎震瞧瞧,不用说不用问,看看他甚么反应,然后等他主动要求见我或者张守拙,你就派个人来报信。”
雍关把那张纸收起来,点了点头。
两人在茶馆外分手,雍关自回对面的客店。
梁叛朝凉亭的方向看了看,聚赌的闲汉们已经散了去,那凉亭却还歪歪斜斜地挺立着,不知最终会倒在哪一场风雨之中。
他假作不经意地四下看看,但是这心腹桥附近房屋巷弄全都平常,根本看不出甚么端倪。
他想找找有没有吕致远手下活动的痕迹,但是很可惜,即便以他的眼光,也没找到任何可疑之处。
梁叛没有去惊动吕致远留下的人,因为他还是不想过多地扯进吕致远和张守拙他们的圈子当中。
但是他仍然让雍关和黎震躲在了心腹桥的客店里,为的就是有任何万一的情况,可以及时请吕致远的人出来援手帮忙……
梁叛离开南门东到小铁家的时候,几个弟兄都各自忙碌去了,留守在此的只有高脚七一个。
他进门就看到小铁的老娘在厨房门口补衣裳,衣裳就是昨天小铁重伤以后穿回来的那件,不过为了给小铁治伤,衣裳已经被梁叛和华大夫给剪碎了。
老娘的眼睛瞎了好几年,哪里瞧得见,只能靠手摸着布片,将衣裳拼起来缝补。
可是老人手指颤颤巍巍的,左也戳不准右也绞不对,在那里急得打自己脑袋。
梁叛瞧见这一幕,不由得鼻子发酸,泪水便在眼眶里打转。
“老娘,你怎的自己缝衣裳。”他两步走过去,把针线和破衣服接过来,忍着眼泪说,“我来罢,你歇歇。”
“是小五哉?”老娘松了手,任他把小铁的破衣服拿过去,高高抬起手来,似乎想摸摸梁叛的脑袋。
梁叛连忙低下头,把脑袋凑了过去。
谁知老娘摸了摸他的头,又重重在他肩膀上捶了两下,有点生气地说:“他们几个大大小小的,都听你话,你怎不管他们?都这样年纪了,还出去街巷里打架,成甚么样的出息?”
要照着平日里,梁叛早就几句好话把老娘哄住了,可此时哽咽在喉,除了不住的点头,哪里说得出话来?
老娘又道:“你也好教他们安分下来娶妻成家,小狗子和骡子已快三十了,再不学好哪里寻得着老婆?”
可怜老娘还不知道骡子已经死了……
梁叛只觉心中泛起无穷无尽的愧疚,拼命忍着哭声,连点头也不会了。
好在这时高脚七端着一盆水从屋里走出来,梁叛立刻抹了抹眼泪,挥了挥手里的针线,用责备的眼神瞪了老七一眼。
高脚七朝自己手里的水盆一努嘴,大约意思是自己手里有事,没顾得上照看老娘。
梁叛强自收了眼泪,对高脚七说道:“老七,你看好老娘,不行就叫小六子一起来帮忙,怎么这一点事也做不好!”
“唉。”高脚七委委屈屈地答应一声,在墙根下把水倒了,便拿着盆进了厨房。
梁叛瞧见那水里有血迹,估摸着高脚七刚才是替小铁擦身体的,回想到老七刚才那副委屈的样子,心里又觉得不忍。
他跟着进了厨房,把身上仅有的二两几钱碎银子都摸了出来,塞到高脚七的手里,低声道:“老七,这两天辛苦你了,想吃点甚么就到老杨店去买些。”
“好嘞!”高脚七是个没气性的脾气,一拿到钱转眼就咧开嘴笑了。
梁叛拍了拍他的脑袋,便拿着破衣裳进屋去瞧小铁。
给小铁治伤的那位华大夫住所离此处不远,下午已经先行回去了。
梁叛看小铁虽然左半边脸都用生布包着,但是呼吸均匀,右边脸色也好了许多,便放心一半。
他坐在床边,将小铁那件衣裳用针线把破口胡乱绞了一遍,整件衣服最后已经歪七扭八得不成样子了,哪里还能再穿?
他干脆把衣服团成一团,就丢在了床脚边。
就在他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却听小铁嘴里梦呓一般地嘟囔着甚么,梁叛弯下腰,把耳朵凑到小铁的嘴唇边,就听他好像在说:“信……信……”
梁叛忽然想起来,今天早上小六子曾经跟他说过,小铁是从驿站拿了一封吕书办的信,从城里追到城西,这才被人打伤的。
他立刻明白了,小铁就是想告诉他这封信拿到了。
梁叛连忙握住小铁的手,低声道:“我知道了,你先休息。”
谁知小铁很痛苦地皱起眉,可是他一皱眉又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立刻痛得浑身微微抽搐了一下。
小铁勉力将右眼睁开一条缝,眼珠不断向枕头瞟去。
梁叛这才醒悟过来,伸手在枕头下一摸,果然摸到了一封信。
小铁这才闭上眼睛,重新舒展开眉头。
梁叛把信捏在手里,信封已经被血染红了大半。
拆开之后取了信,借着窗外的天光一行一行看过去,他的眉头却越皱越深,最后甚至忍不住站起来,紧紧捏着那封信,张着嘴久久不能言语。
那封信上的字迹娟秀柔美,但是信中内容却不啻晴天霹雳。
梁叛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影子,是吕致远。
吕致远背着双手,向他微微一笑,好像在说:“梁叛,我本愿,以此身为斫斧,欲斩荆棘开新途。只可惜有志者天妒,我未竟之事业交于君手,往后请君自勉了。”
他只觉一股悲壮慷慨之气,在胸中肆意奔腾,无处宣泄。
梁叛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沉沉地吐了出来,接着便迈步出了房门,在高脚七怪讶的目光当中,大步离开了小铁家,迅速走上了六角井街。
他一路脑中都是混混沌沌的,一时想到信中提及的,吕致远愈来愈重的疾病;一时想到写信之人殷切规劝吕致远中止那个“以身为饵,暗度陈仓”的计划;一时又想到写信人询问吕致远,他选中的那个“梁某人”,是否真能“以奇胜”……
他终于知道了吕致远早已身患绝症;知道了吕致远早已料定张守拙等人此次必将失败,于是在临死前设下最后一计,把自己当成诱饵,把身边的所有人都变成了诱饵,然后成功将南直隶白册唯一的副本交给了天草芥;知道了吕致远还有一个三年以后的计划……
他终于知道,吕致远其实是自杀!
二月初九的大雨之下,在吕致远身边,为他送别的人很多:天草芥、李裕、冉佐、赵元夔、陆玑、元圆,还有一个瘸子……
送走了吕致远,这些人便将他的尸身弃置暴雨之中,然后忍着悲痛,各自去完成自己的使命。
梁叛只觉手中的那封信越来越沉重,他似乎感觉到吕致远就在自己身旁,跟着自己的脚步,或者说,在带着自己走这一程。
他有很多话想问,却知道无法得到回答。
他恨自己没能早一点来到这个世界,那样他就能和吕致远这样的人见一见,聊一聊。
他能真的和吕书办并肩走过一程,说说自己的想法,再听听对方的意见。
他走进避驾营,推开家门,取出《秦淮子集》翻到最后的空页,然后取了笔,写下两行新诗:
我以此身为斫斧,欲斩荆棘开新途。
或作星火点星河,誓把山川改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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