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叛坐在床沿上,两眼有点发直。他摇摇头,双手十指用尽全力捏握,才颤颤巍巍地握了一个空拳。
小六子连忙走过来,抓住他一条手臂替他揉搓。
“小铁怎么样?”梁叛忍着手臂上传来的酸痛劲,嗓音沙哑地问。
“快天亮的时候迷迷糊糊醒过一回,华大夫说小命保住了。”六子虽然说着一件好事,可脸上却只有挤出来的一点勉强笑容。
梁叛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又问:“骡子的尸首呢?”
“骡子的尸首已经送回家了,高脚七负责戴孝,向骡子的五服长辈们报丧。兄弟们凑了点银子替他订了口好棺材,约好了天禧寺的和尚来做法事,最早明日,最迟后天准到——这些是老狗料理的。”
梁叛点点头,觉得他们想得已算周到了,不必自己再过操心:“去打一碗水来,稍许撒点盐。”
他现在双臂甚至两肩都酸痛不已,剧烈运动以后严重脱力,喝点淡盐水多少缓解一些。
黑猫在床上伸了个懒腰,然后轻轻一纵,跳到梁叛的腿上,在他怀里嗅来嗅去,似乎是找到了某样东西,用那爪子在他胸口轻轻挠了两下,停了停,忽然“喵”的一声从半开的窗缝当中蹿了出去。
梁叛摸摸自己的胸口,那里除了一本吕致远的《秦淮子集》,就是几两散碎银子。
昨天在同升客栈一番乱战,把张守拙给的一百多两银子也丢了。
莫非这猫竟是个财迷,或是文痴?
梁叛笑笑,起身走到屋外,却见小六子拿着个空碗,还在水缸那里发呆。
他这才意识到小六子今天状态不对,心中便生出几分疑窦。
“六子,你怎了?”他走过去拍了一下小六子的背心。
小六子肩膀一缩,显然是被他惊到了,刚才也不知想甚么想得这样入神。
“没啥,嘿嘿……”小六子回过头来,抓了抓后脑勺,憨笑两声。
梁叛却皱起眉:“你不用跟我装这憨样,你每次装出这副样子,就是打算骗人了。说罢,到底出甚么事了,是不是小铁?”
“不是。”小六子收起憨笑,垂头丧气地道,“大哥,本来老八不准我讲的,不过我想你迟早也会晓得,老实跟你说了罢,你听了一定要保重……”
“保甚么重,少废话,快讲。”
“喔……天快亮的时候,老八过来告诉我,河上花姐的船……昨天晚上着火了,花姐她……”
花姐就是花娘,“娘”这个字便是“小娘”之意,用在秦淮船娘身上,便是歌女、妓女的代称,所以小六子他们不敢叫“花娘”,只叫花姐。
梁叛浑身一颤,两眼呆呆地望着小六子。
“县衙的老周也来过了,让你好生休养,说黎县尉已经带人在查……”
小六子后面说了甚么,梁叛一个字也没有听见,他有些失魂落魄地转过身,蹒跚地走回屋里,重新倒在了床上。
他茫然地望着屋顶,眼前只是一遍遍闪过花娘的面容、身段、笑脸,以及那股子温柔体贴。
梁叛其实并没有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感,但是他希望自己有,也觉得自己应该要有。
但他现在只有茫然。
如果一切顺利,今天他便该把花娘接回家来了,花娘便是他的女人、妻子、亲人,在这个破落的小院当中替他营务起大半边天。
在一年或者两年以后,他们或许还会有共同的孩子,然后走过几十年的岁月,有时争争吵吵,有时亲爱和睦,然后一起走向生命的终点……
梁叛在对未来有限的几次仓促规划当中,都将花娘放在了自己往后平凡一生中的重要位置。
他忽然想明白了,当自己听到这个噩耗的时候,为甚么不是悲伤而是茫然,只因为花娘一走,他对未来的所有愿望和想象,便都落空了。
房门被小六子推开了,一碗淡盐水放在桌上,人又退了出去。
梁叛闭上眼,却想起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只躺了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连日积攒下来等着处理的事情便一桩桩一件件地从他脑中闪过。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一咬牙振作起精神,重新坐起来,喝干了一碗淡盐水,用两条酸透的胳膊找出衣服重新穿戴齐整。
他推开门,一边向外走,一边对小六子道:“走,跟我说说,我让小铁去盯着驿站,他怎么会被张侉子打伤的?”
小六子跟在他后面出了院门,顺手落了锁,两人一前一后向六角井走去。
“这件事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昨天中午小铁在驿站拿到一封写给吕书办的信,他便送去县衙给你,谁知你已去了鞍鞯坊白山茶店,他追到鞍鞯坊时又同你错过了,便一直到三山门出城,恰好在同升客栈外遇见老狗和骡子。
“老狗和骡子是一路跟着张侉子出城的,他们听你的话,必须两人一起行动,所以始终没办法分出人手来向你报信。恰好小铁来了,两人把事一说,因为老狗跑得快,小铁便让老狗给你送信,他和骡子继续盯着张侉子……”
梁叛听到这里大概便明白了,老狗一走,小铁和骡子便遭到张侉子的攻击,骡子被人杀死,小铁则身受重伤逃了出来,被老狗救回了家。
“差不多就是这样!”六子点头道。
“张侉子的那两下子我试过,有点东西,但也不可能打死骡子,还把小铁打成重伤,到底帮凶是谁?”
“这我不晓得,老狗也没瞧见过程,恐怕只能问小铁自己了。”
这时两人已经走出了避驾营巷子,丫头的小吃摊还摆在巷子外的拐角处。
但是今天小老板娘显然不怎么高兴,一手支颐,露着一段雪白的粉颈,两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呆望着前方。
梁叛摸出几个铜子儿丢在那张唯一的桌子上,伸手从灶台抓了几块面饼子,同小六子分了,便向南门东走去。
谁知没走两步,却听身后一声娇呼:“梁捕快!”
梁叛停下脚步,愕然转回头,看着明显有些惊慌失措的丫头。
小老板娘抠了抠围裙,也不晓得该说些甚么,她方才只是下意识地喊住梁叛,哪里真有话说?
她想了想,忽然从灶上又抓了一块饼,小跑过来塞到梁叛手里,笑着说:“今天本姑娘高兴,免费赊你一块饼子好不好?”
“到底免费还是赊……”小六子见着双马尾的小丫头前言不搭后语,便吃吃地笑了起来。
“你不问便免费,问了就是赊——现在还钱罢!”丫头刚才还笑容满面的脸立刻阴云密布,将一只白嫩嫩的小手伸到了梁叛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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