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少有天灾瘟疫,大体也算得上国泰民安,麦黍丰收过后天凉下来,宫里也学着寻常百姓煮各色馅儿的馄饨吃,好大一锅下肚整个人都是暖融融的。
我抚着饱饱的肚皮枕在大兄腿上,一边昏昏欲睡地听着大兄与二侄子的教导:
“为君者待下仁德,治政宽简方为大道,天子受命于天,代天施德,布泽万民,臣下总揽万机,为天子分忧乃理所当然,而近代以来臣下挟功争位,天子揽事专制而不自省,此为祸乱之由也。”
阿兄讲罢大道理优雅地小抿一口茶,颇为怡然自得地揉揉我怀里小二郎的脑袋。
小二郎却郁郁望他:“可耶和叔耶分明是在做将相的事哪。父亲和叔父懂得这么多,却只教与我些经书和大略,甚是不好,耶,儿想学得精细些……”
“错了错了。”
我费了些气力方揽过二侄子执拗的脑瓜,苦口婆心道:“你想想,你不过一人,论起做精微事来,怎能比得过天下的才子呢?小二郎,你以后是要为君的,为上者顾全大局,辨识人才,任用贤能才是你的道,操心那些有的没的只会平白耗费你的精力,知道了吗?”
无怪我如此担忧,这孩子骨子里随了他耶的倔脾气,去岁受了我的指点更是正经起来,礼乐射御书术之类非要做到最好,不好了便加倍用功,如是大半年下来已经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
这是很危险的。
大约是谈到“为君”之事,我察觉到掌下紧绷起来的脊背,与更为无奈的阿兄对望一眼。
同是年少大任,我十四那年受封姑臧郡公,后来不得不面对战场残酷的杀戮,若非至亲安抚开导,我又怎会坚持到今日的地位呢?
说到这陇西李氏的姑臧一系,乃是自北魏敦煌公李宝始,父亲以为我骁勇善战给我封了他镇北将军的封号,又以为李宝的长子李承一脉最为显赫,便将阿兄和我儿子的字辈设为“承”,寓意兄弟血脉相连,与我的众阿弟们皆为“元”字辈是一样的道理。
小二郎满腹心事地点点头说什么出去透风,我与大兄好一阵反思着对于孩子的教导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谈到孩子便不由谈到了后事,谈到后事就不得不提到如今的各家士族上,自然而然地触及到了某些尖锐的问题上。
比如朝廷的各派势力。
所谓四姓八柱国,不过是北魏以来的历史遗留而已,四姓便是“山东士族”,属于亲汉势力,八柱国也即就是“关陇士族”,代表的是从前鲜卑及其各部落势力,历经北魏,西魏,周和隋,如今的唐,亦脱离不了这两方势力的影响。
当年的八柱国没一个是安分的,什么宇文氏,杨氏,李氏,侯氏,独孤氏,于氏……再加上南北各朝的皇室,两个萧氏,陈氏,刘氏……即便当年的兄长再小心谨慎不出错,如此暗流涌动之下也免不了成为各方势力博弈的牺牲品。
还不如当年晋阳起义时趁乱逃到岭南或蜀中,不比辛辛苦苦却落得白忙活一场的好。
我与阿兄感慨着各自的心境,放置架上的星罗盘忽然震动起来。
……
是以,其实我这个乌鸦嘴是应该闭嘴的么?
我和阿兄互相茫然地看着对方,清凉的温度转暖,方还在宫里,此时却不知此时处在哪家的破庙里,庙里什么也没有,只一尊石刻的观世音像不大不小地杵在眼前,地上铺的青草,青草旁边是陌生又熟悉的青布包袱。
阿兄拿起破布包袱沉思良久:“这包袱我记得你是放到库房的第二个箱子里的,我记得还打了两个补丁?”
这人到底翻了多少次我家库房!
我尴尬地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包袱,却冷不防拉扯得他一阵龇牙咧嘴地抽气,不晓得为何捂着胸腹蜷缩下去,额头也开始冒起了冷汗。
“我记起来了,这是父亲起义的那年,咱们现下被朝廷追捕,是在逃命……”
他话至一半忽然阖目,摁起了负伤的心口。
大兄猜得不错,这是大业十三年我们被追杀的那几月,难怪这么热的天,这是已到了四月了吧?
当年的我们俩漫山遍野地被朝廷追捕了月余,跟从的仆从由十数人剩了数人,最后实在跑不动了便将智云托付农家,最后不仅阿弟被奸细出卖,连大兄也负了伤,若非我将那四人悉数解决,恐怕我们俩的性命都保不住。
不是朝廷有多精明,而是有人不想我们活。
是刘文静!
我当年一回去便自父亲口里了解了真相,他这人早便有不轨之心,一是挟制父亲揽权谋位,一是勾结突厥亲近秦王,还好我和大兄没被他的阴谋害死全须全尾地逃回了晋阳,不然如此野心勃勃之辈无人制衡,后头又只有一个秦王,父亲日后面对的又是何种场面简直不可想象。
阿兄当年的名头谁人不知,只有阿兄死了他才能肆无忌惮地掌控父亲,而父亲自然不甘心仅做一个被人操控的傀儡,自然后来寻了借口杀了他,世人以为他是被帝王“飞鸟尽,良弓藏”,其实就此人的作为来看死的半分也不冤。
阴毒便罢,他但凡有裴叔父三成的真心也不至于被父亲忌惮如斯,一个靠着拥立之功的不忠之人,后来甚至不顾兄长的意思暗杀恭帝,就是死了也是有因必有果罢了。
“这次就不去父亲那里了。”
当年就不该送这人出我这太和宫。
我看着阿兄微弱起伏的胸膛冷笑:“因为这里是太象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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