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五章 半生

眨眼间夏天快要过完，秋遇安的身子也每况愈下。到后来，几乎已经无法起身，只能靠着下人们一天十二个时辰的服侍度日。

他的脾气也愈发的古怪，只有在梁惠姚在的时候才稍微平静一点，不然动不动就要发脾气，每个肃清宫的人都是战战兢兢的。

梁惠姚这日过来的时候，正看到太子秋怀瑜一脸担忧地站在寝宫门外，他身边跪了一圈正瑟瑟发抖的宫女和太监们。

“这是怎么了？” 梁惠姚不解地问道。

秋怀瑜转过来，行了个礼道：“母后，刚才父皇觉得御膳房做的那道蟹羹有些太酸，怀疑是变了质，一怒之下……”

剩下的话秋怀瑜没有说下去，可是梁惠姚完全明白。

每个帝王都是多疑的，特别是在暮年之时，稍微有点不对劲就会怀疑有人要对自己不测。

幸好所有的孩子都是皇后生的，另外两个儿子也早就封王去了自己的封地，不问朝中之事，只一心一意地做闲散王爷，不然秋遇安只会比现在更多疑，连带着身边的人也没有好日子过。

“你们都下去吧，” 梁惠姚对着那些跪着的下人和颜悦色地道。

“你也回去。” 她又吩咐秋怀瑜道。

秋怀瑜见梁惠姚都这么说了，也悄悄松了口气。

父亲对他确实是自小疼爱，但也自小就很严厉，几乎不太露出什么笑容。

事实上，好像除了对着母后，没见过父亲对着谁不是疾言厉色的，他们几个子女跟他其实都不是太亲近。

“是，母后。” 秋怀瑜没有多说什么，干脆地领着下人退了出去。

下人们松了一口气，都散去各自当差去了，只有秋怀瑜一个人还守在肃清宫门外，随时等候着父皇和母后的吩咐。

梁惠姚进寝殿之前，原本以为秋遇安是躺在那里的，没想到她却看到秋遇安坐在床上，手里拿着本奏折在看，神情平静得根本不像是刚发完脾气的样子。

他的身子似乎是好了一些，看起来精神头还不错，居然还有力气看奏折了。

听到门口响动，秋遇安抬起头来，淡淡地招呼了一声道：“你来了，坐吧。”

梁惠姚也不客气，直接坐在了他床边的凳子上，看着边上那碗没有动的蟹羹，故作平静地道：“这蟹羹怎么陛下只用了这么些？不合口味的话臣妾去让他们重新做一碗。”

秋遇安笑了笑，“不必了，刚才我是有些冲动了。”

说罢，他咳了几声，然后看向了窗外，“已经是永义二十二年了啊，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撑过今年了。”

梁惠姚柔声道：“陛下这是说哪里的话，您是天子，自然是福寿安康，长命百岁的。”

秋遇安转过头来，却是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也不必像那些人一样编些好听的话来哄我了，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

就这会儿，他的背都疼痛不止，若是换了一般人，早就趴在床上哀嚎了。

可是这几十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这钻心剜骨的疼痛，是以硬生生地忍了下来。

每时每刻基本上都离不开下人的照顾，说他长命百岁，真是糊弄鬼呢。

豆大的泪珠从梁惠姚的眼眶里滚落到了她的手背上，秋遇安身子的实际情况，她自然是清楚的，只是原本想着要让秋遇安宽心才故意作出一副轻松的模样，可谁知却被他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挑动了情绪。

秋遇安正想伸手去为她拭泪，却突然大力咳嗽了起来。

他咳得面目通红，最后在吐出一口暗红色的血后昏死了过去。

梁惠姚顾不得抹泪，连忙高声把偏殿候着的三位太医都喊了进来，让他们看看陛下这是怎么了。

自此以后，秋遇安便是半梦半醒地躺着，朝中的一切事务全权交给了太子秋怀瑜，他只是偶尔精神尚可的时候才过问一两句。

就这样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秋天都快过完了，他才撑着油尽灯枯的身子上了一次朝。

可是他的身子根本吃不消这动辄两三个时辰的上朝，直接在朝上昏迷后被送回了肃清宫，皇帝在上朝时昏厥，可把朝中上上下下的大臣给吓了个不轻。

梁惠姚听到消息后，连头发都没盘好就穿着中衣急匆匆地赶去了肃清宫。

秋遇安躺在床上，紧紧地闭着眼睛，眉宇之间有一股死气沉沉的青灰色。

寝宫门口好些个妃子都在低头呜咽着，她们不被允许进入寝宫，只能在门口干着急。

“哭什么哭，陛下还没死呢，等下陛下醒来听到你们在这里哭，你们统统都没有好下场！” 梁惠姚厉声道。

这几个妃子素来脾性温和，想来是听到消息后真心担心秋遇安，这才来看一眼吧。

在她严厉目光的巡视下，这些妃子们都小心翼翼地收敛了哭声，连小声抽泣也不再有了。

“海桐，你去把贵妃和淑妃请过来，” 她转头吩咐身边的嬷嬷道，“咱们后宫的姐妹们，现在都回去自己的寝宫候着，待会儿本宫与贵妃和淑妃安排一下人手，大家轮流来侍疾。”

海桐低声提醒道：“贵妃娘娘着了风寒，歇了好几天了。”

这些日子太忙，都把这茬给忘了，梁惠姚瞬间愣了一下，然后道：“那便不要喊她，省的过了病气给陛下，把苑婷妹妹喊过来就好了。”

海桐应了一声，随后，梁惠姚独自走进了秋遇安的寝宫。待她进去后，海桐在外面把那些妃子们都驱走了，“都还愣在这里做什么，没听见皇后娘娘让你们都回去等待侍疾的通知吗——”

梁惠姚走进去，低头看着床上的秋遇安，这一刹那，她才发现秋遇安真的已经是一个迟暮的老人了。

他们从少年时期就相伴对方，几乎天天都会见面，外貌上的变化日复一日却并不明显。

如今突然看来，才发现他确实早已不再年轻，已经头发花白，脸上长满皱纹了。

一直到日薄西山，秋遇安才终于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

彼时，梁惠姚正坐在桌边支着脑袋打瞌睡，两个位份稍微低一点的年轻妃子，一个在水盆边洗着手帕，还有一个看着在小火炉上暖着的药。

“娘娘，陛下醒来了。” 那个洗手帕的妃子正要去给秋遇安擦拭额头，见到秋遇安的双眼是睁开的后，她惊喜地小跑过去唤醒了梁惠姚。

梁惠姚站起来疾步走到了床边，“陛下！您醒了！”

那两个妃子互相看了一眼，都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秋遇安在床上出神了好一会儿，这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是自己上朝上到一半昏了过去。

“惠姚，我做了个梦。” 他说道。

“什么梦？” 梁惠姚将药碗从火炉上拿下来，放到了他床边的小台子上，然后扶着他坐了起来。

秋遇安在床上坐好，一边喝药一边道：“我梦到了瞳儿，我们在江南…逛庙会。”

梦里，他仍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看着瞳儿拿起一个个商品，笑着问他这些好不好看。

不止在江南逛庙会，他还梦到他们去泛舟，去草原上骑马，还有其他好多好多，那些真实的回忆，和他自己的设想，交错在一起，让他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陛下最近好像老是梦到瞳儿妹妹。” 梁惠姚笑着道。

秋遇安闭上了眼睛，似乎陷入了沉思，“不知不觉，原来已经过了…三十年了啊，当时遇到刺杀的时候，她说我起码能活五十多岁，还以为是她安慰我，原来…我真的活到了六十岁。”

不管过去多少年，梦中瞳儿的身影总是那么的清晰，就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惠姚，你说我都这么老了，在轮回的路上要是遇到瞳儿，她还能认得出我吗？” 秋遇安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道。

这是一双布满了皱纹和老人斑的手，一看便知这手的主人已经是个暮年老者了。

“一定可以的。” 梁惠姚说道。

秋遇安喝了半碗药后，将头撇向了一边，“太苦了，我不想喝了。”

梁惠姚的手怔在原地，又听见秋遇安说：“反正我这身子也已经是油尽灯枯，喝不喝这些药，都区别不大，你让我少遭点罪吧。”

“陛下您都多大年纪了，怎么还在这里闹小孩子脾气。” 梁惠姚抿嘴笑了一下。

她拿过手帕，为他擦拭了一下额头上的虚汗，然后道：“您喝药，或许不是为了让您的身子完全好起来，而是为了让我们这些人放心。”

谁都知道，秋遇安不会好起来了，他的大限，只是时间问题了。

“让你们放心……” 秋遇安重复了一遍。

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身子要不行了，他这些身边的人又怎么会不清楚呢，所谓喝药，也不过是为了让身边的人图个放心罢了。

听罢，他叹了口气，终究是接过药碗将剩下的药都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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