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第三日的太阳升起时,驿馆院里却像是极地冰雪般寒冷。医者仁心,皆是全力以赴用尽毕生所学,奈何天不遂人愿,两日过去,那病榻上的如玉公子没有半点苏醒的痕迹。反而气息越来越微弱,连起初疼得皱眉的神情都没有了,躺在那除了呼吸没有任何响动。
杨九没有第一日那样神色里满是担忧,到如今只剩下满眼的心疼与无奈;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这守着,看着他疼看着他痛,看着他生不如死。
每日杨九都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他出征以后京城里的一些琐碎小事,烦着他,就等他醒来在自个儿的脑门上敲了一下,骂道“你个二傻子!”
今儿早刚亲自给云磊换了伤药,杨九一走出房门就和董副将撞了个正着,他向后一躲,别着脸不敢看她,但又觉着失礼,嗓子里冒出一声哭腔的:“杨小姐。”
杨九打量了他几眼,发现这人眼眶倒是红红的,刚才的样子分明就是在门外犹豫了半天儿不敢进去。
“你叫什么名字。”杨九问。
“我…”董副将一抹眼,垂头低声道:“董,董九涵。”
“军营里,没出岔子吧。”杨九接着开口道,一双眼睛淡淡的没有情绪。军营里的事她不懂,也帮不上什么,只觉得这两天少爷和堂主都忙得很,连烧饼哥也是急急的来看了二爷,又急急的走了。
杨九自打来了这就没有多过一句话,只安安静静地守着二爷,近身照看亲力亲为,一刻也不离开。猛得问起了这句话,反倒让他有些愣住,这才应答道:“都安顿好了,驻守邺城和秣陵的指令都下了。”只等他醒来,凯旋而归。
“嗯。”杨九点了点头,神色淡淡眼底没有半点光亮,默了默,从袖口里拿出一封信递给董副将。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董副将仍然恭敬地双手接过,继而等她下文。
“麻烦您一件事。”杨九看着他,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丝苍白的笑意:“都尘埃落定了…你们回京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劳烦您,等回了京将这封信送去苏州杨家,交给我爹娘。”
尘埃落定…真的定了,她肯定也是回去的。董副将只当做是她一个姑娘出门在外不方便给家里捎信,但却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把信交给少爷他们,按理说不应该更信任他们一些么?
“不用和师哥们说。”杨九又添了一句,像是怕他忘了:“多谢你了。”
“好。”对于这个日夜照顾二爷,不离不弃的姑娘,董副将是尊敬多些的,也是件小事,就答应她了。
这话说完,杨九便进屋去看着二爷了,晨曦初升散落在她背影上,却不知生出许多凄凉来。
杨九一如既往地蹲坐在床榻边上,给二爷掖了掖被子,嘴角轻扬道:“给你做了好多衣裳,真想看你穿啊…不过没关系,以后可以给你做新的。那些做好的…就留给师兄们吧,他们啊老说我捧着你,这下得便宜了…”话里十分矛盾,但没有旁人在侧,她只一句一句呆呆地说着,嘴角挂着柔和的笑意,是和往常都不同的美丽。
杨九垂下脑袋,毛绒绒的头发在二爷耳边颈部摩挲着,还有她若有若无的声音:“要是有人拿了给冯师兄,你可别骂我,不关我的事…你的身量高,师兄弟里有几个像你的?他的身量更像一些。你不许怪我,这我可管不着…以后,你喜欢什么,我就给你做,他们都没有…”
她眼神空空的,就向前怔愣着,一字一句说得断断续续…掌心突地一动…杨九猛得回了神,屏住呼吸没敢动,轻轻挪开自个覆在二爷手背上的手…又是一动!
没错,他的手动了!
直了身子,看向床前这人…先是难受地皱皱眉,再接着就是那浓密卷长的眼睫一颤…缓缓地睁开了眼。
脸白如纸,眼下乌青。
这就是云磊睁开眼之后,看见的第一眼的杨九。——他皱着眉,神情恍惚,很本不知道自个儿在哪的眼神,看得杨九鼻上一酸。
“活着。”杨九稳了稳心神,却不曾想再一开口就是忍不住的颤抖,道:“这是秣陵城,你昏了大半个月了。”算上她来之前的日子,确实是有大半个月了。
云磊张张嘴,没发出声音;杨九立刻转身,打壶里倒出一点水,仔细吹凉再加一些温水,掺得到他从前喝的温度,才送到床边用小汤匙一点一点地喂给他。
喝了水,云磊才稍稍缓了神,眼底开始聚了光,对着杨九眨了眨眼睛。
“哪疼?有没有哪难受?”杨九一脸紧张,不等他回答又急急地小跑出房门,给现在院里的小厮喊着,让他请大夫过来看看。
回了屋,云磊睡的太久,浑身僵硬不得动弹,嗓子眼也干的很,没开口说话。只静静地看着杨九跑进跑出,嘘寒问暖,一句又一句地自言自语着。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只看着她紧张又着急的样子,脑子慢慢地回神思考,用不着别人说他也能猜出来杨九是怎么来西北的了。
消息传的飞快,听说他醒了,大家伙儿放下手里的事都急急地往这赶,不出一刻,这屋里的人就都满堂堂的了。
进了屋,看着云磊低靠在锦缎褥套上,半坐在床边,众人这心才算是放下了。这可是第三日,说句不吉利的,他们都该考虑一番他走后会生出的那些事端,该如何解决了。
仔细问了几句话,又等大夫诊了脉,确定了熬过了这一关,再喝了药;众人这才卸下悬着的心来和他说话。
烧饼最是先开口,道:“你小子,真给你能的!再睡一会,我们这些个儿命都被你吓没了!”
云磊笑了笑,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儿。
“虽然醒了,还是要多注意。”堂主皱着眉,眼睛锁着他身上的那些个伤口,道:“都不是轻伤,你别着急,咱们慢慢养着!”
云磊点点头,对着堂主笑,示意他放心。
少爷笑开了,这么多天儿了,终于有件值得他乐的事了!京城流言四起,西北军事不定,老舅重伤昏迷…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每日里忙的要死就不说,只盼着他能平安醒来。算是了了一件心事,少爷道:“谁说不是呢!老舅,你可得对小九好点,这些天儿都是她衣不解带地照顾你,看这人都瘦一圈了!”
云磊抿嘴一笑,侧过头看着杨九,她正一件紧张地看着他,就等着他一个不舒服立刻就找大夫去…
烧饼看了杨九一眼,笑道:“醒了就好,以后你给人家养胖点儿!哈哈哈…”
“这话说,小辫儿从前不也养着吗!”堂主在一旁配合着,几个人找着个可乐的事,就一块圆腔:“要不说自个儿的小媳妇呢!”
“没劲了啊你俩!”少爷一脸坏笑,揶揄道:“是吧舅妈!”
几兄弟又是一阵乐不可支。
正说着,董副将仿佛听了消息就急急地赶过来了,看着云磊坐在那,激动得眼眶一红又说不出话来了。
云磊吞了吞口水,杨九这就给他递了杯温水,递到他嘴边喂他喝下,这才退开到一边。
“九涵。”云磊开了口,嗓音浓重了些,不比从前温润清扬的少年嗓。
一听他开口,董副将瞬时凝了神,站近了两步,仔细听他说。
云磊开口:“传消息回京,我重伤不治,恐怕是…回不去了。”
“二爷!”
这一声,可不是董九涵的话。他一向是唯二爷之命是从,不问不疑不二心。
是杨九惊惊的一句,攥紧了衣袖看着二爷,从前的小眼睛这一刻倒是坚定。
堂主伸出手,凭空按了按,示意她稍安勿躁。
董副将领了命这就出门去办了。
少爷敲了下杨九,笑道:“这么做自然有这么做的好处。”
云磊确实重伤,死里逃生;这么做自然是有原因的,家国为重,有些害群之马若是不连根拔起,后患无穷。
他死,对于那些黑心肝的人来说,就是大喜临门。
烧饼看杨九一副傻愣愣的样子,十分理解地笑开了,招呼道:“行啦,外头的事一堆呢!走吧,把这儿就给他们小两口吧!”
从前他们定了亲,大家伙也就拿这来闹腾闹腾,但出了这事儿,杨九和小辫儿之间的情分他们看得清清楚楚;这俩人以后要是不在一家,那他们头一个不答应!
堂主和少爷当然懂这意思,又是嘱咐了两句,就笑呵呵地出了房门,不去打扰他们。
这一役,可谓是祖师爷显灵,死而复生的运气啊。
等他们出了门,杨九也没放松下来。给云磊拉上被褥,由腿上拉了拉,裹到他腰际。
轻轻问:“哪里疼着?嗓子还难受吗?伤口是不是很疼,我给你煮止疼的汤药去…”一连着几句话,没等云磊开口,转过身去就想走,说着就要去煮药!
刚一转身,手腕一凉,是他苍白的没有血色却仍旧纤长好看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杨九脚步一顿,转回身,轻轻抬手把他的手包在掌心里,动作轻缓生怕弄疼了他,一脸紧张地问:“怎么了?你说。”
云磊看着她,只觉得心里一阵酸涩就涌了上来,慢慢开口道:“不疼,别怕。”
对不起,吓到你了。
杨九读的懂他的眼神,清楚他所有的习惯与脾性;只是太久太久他都没有这样看着她了,没有这样握着她的手对她笑了…
杨九浑身一颤,喉咙口像被堵住了一样,心跳落了一下…颤了几颤,眼泪便扑簌簌地往下掉,打在被褥上,打在手背上,打进他心里。
脚下一软就跌坐在床榻下,把头埋进他怀里止不住地哽咽。
“…二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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