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正是农忙时节。张婶搬了个交椅,悠哉游哉地坐在田坝上,一边磕着新炒的瓜子儿,一边在腿上纳着鞋垫,手忙脚乱,一派好不快活景象。户长家媳妇路过时,见她这般模样,忍不住笑骂了一句:“这般偷懒,小心被当家主母瞧见,断了你的腿!”张家当家主母余氏是出了名的泼辣,曾为争一口气跟十里八乡的牙侩吵了三天三夜,搞得四周叫得上名头的牙侩见了她便绕着走。张婶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呸”一声吐出瓜壳,说道:“谁说我偷懒,我这不在干活儿么。”户长媳妇奇道:“你在干甚么活儿?”张婶煞有介事道:“看六娘子割稻呢,我怕有闲汉为难她,特特搬了个椅子到这儿来坐镇。”她又“呸”出一粒瓜壳,“咱们六娘子长得白白净净,可不能让闲汉欺辱了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户长媳妇一哑,不知该如何接话。张六娘的事,她是知道一点的。这娘子生得颇为坎坷。田野乡人,多数只养得起二男一女,超出这个数,便要杀之。张家在生六娘子之前,已有二男三女,多生一个就多一张嘴,所以张六娘一落地,余氏便要将她按进盆里溺死。乡间“生子不举”已成风俗。张老爷虽心有不忍,但也知道养儿不易,何况还是个女儿,于是由着余氏去了。至于为何张六娘没死成,是因被张老太爷拦了下来。张老太爷年轻时曾在东京做了一段时间的翰林编修,最看不惯乡野小人的“不举”陋习,见余氏如此之为,当场气了个倒仰,险些撒手西去。张老爷吓得立马拦下余氏,装模作样地呵斥了她一番,令她跪着到张老太爷面前去认错。余氏心犯嘀咕,不情不愿地放下张六娘,到张老太爷面前去跪了一夜,求得了原谅。张六娘便这么留了下来。不过命虽留住了,活罪难逃。余氏记恨张六娘害她跪了一夜,从小到大就没给她好脸色过,吃穿住行一直是能短则短,不能短也要短,完全将她当畜生养着。但不知是不是上天与张家开了个玩笑,如此贱养着的丫头,竟出落成了整个村最水灵的,不说那俏生生的五官,单论白嫩嫩掐得出水的肌肤,就晃得人眼晕神迷。户长媳妇怜惜张六娘,却明白这是旁人的家事,她一外人不好插嘴,于是支支吾吾地跟张婶打了个诨,下地忙活去了。张婶看着户长媳妇的身影,不知怎么原本悠哉游哉的心情陡然阴暗了下来,连带着嘴里的瓜子都不知味起来。她“呸呸”几声,放下布巾裹着的瓜子,到地里找张六娘麻烦了。张六娘才收好了半亩田,累得汗流浃背,黑发几乎都被浸湿了。汗水顺着她测量滑下,在下巴尖儿汇聚成一颗水珠,衬得她轮廓愈发鲜明好看,险些晃瞎了张婶的狗眼。后者嘀咕了一句“狐媚子”,撑着腰,大摇大摆地行至张六娘身边,陡然出声骂道:“个懒蹄子,叫你割稻呢,你在作甚?耽误了过秤届时有你好看!”张六娘骇了一跳。她偏过头,见是张婶,轻轻松了一口气,小声说:“我在割啊。”张婶阴阳怪气道:“你的意思是张婶年老眼花,错怪了你?那我问你,打了几亩的谷子?”张六娘如实道:“半亩。”张婶叉腰:“你不残不病的,怎会一下午才割半亩稻?还说不是偷懒!”张六娘心说自己又不是庄稼汉,能割半亩稻已很不错了,张婶分明是刻意为难她。这些话她不敢说出口,便垂了眼,妆了怯懦模样:“我再也不敢了……”张婶见她示弱,心里愈发来劲,正要继续骂,邻舍田家媳妇看不下去了,扔了簸箕赶过来,凶悍道:“吵甚么吵!”张婶更凶悍地顶回去:“我吵自家娘子管你甚事!”田家媳妇不比得户长媳妇,是个不吃亏的,闻言轻蔑扫了一眼张婶,咂舌道:“自家娘子?你一下人也好称‘自家’,我这是在替主子教训你哩。”张婶被噎得哑口无言。虽是在乡下,但也遵循“主下有别”,她呵斥张六娘确实是逾矩了。想了想,张婶悻悻瞪了一眼张六娘,拎着鞋垫走到田埂上,夹着交椅回家了。张六娘苦笑道:“多谢田嫂相助,只不过一会儿等我回去,日子恐怕更难过了。”田家媳妇道:“总比你一直受她欺凌好。”张六娘心道也是,便又朝田家媳妇道了声谢,低下头继续割稻。田家媳妇心疼她,见她的手被镰刀勒出一道道红痕,主动说:“需不需我助你?”张六娘微笑道:“不用,田嫂自家还有农活哩。”田家媳妇哂道:“家里男人多,活计分不到我头上。”见张六娘沉默不答话,她连忙换个话题,“听说昨儿个有官爷寻到你们家了?”张六娘迟疑了一下,道:“是知州老爷的人。”“知州”在乡里可是个稀罕人物,田家媳妇好一阵咂舌,半晌道:“来做甚么?”张六娘道:“听娘说,是来议婚。”这下,田家媳妇是真惊住了:“议、议婚?”她眼珠一转,盯着张六娘片刻,许久突然福身道:“那我可先在这儿恭喜六娘了!”张六娘骇了一跳:“你这是作甚?”田家媳妇道:“六娘出落得如此水灵,要议的,定然是你的婚。”张六娘可没想过这个,连忙摆摆手,央道:“田嫂别瞎说……我上头还有三个姐姐,娘怎么也不会先把我嫁出去的。”田家媳妇满不在乎道:“乡间哪里来这些规矩!”张六娘跟她说不通,余氏平日里管她甚严,一直把她当下人养着,别说嫁人,饥荒之时将她宰来吃都有可能。但这些话只能在心里想想,说出来便是不孝,于是她唯有苦笑着摆摆手,低眉道:“田嫂莫要再取笑我。”田家媳妇见她心情不振,内心生了悔意,正要好言安慰一番,谁知在这时,先前不甘不愿离去的张婶陡然返了回来。这次她却没了之前的无礼态度,整个人几乎笑成一朵黄金花,褶皱一层盖过一层,声音高昂得近乎尖锐:“恭喜六娘子,贺喜六娘子,李家索的是你的名帖!”“李”是那位知州老爷的姓。张六娘闻言有些茫然,到后来渐渐反应过来,手上一松,镰刀顿时“哐当”砸在地上。张婶忙殷勤地捡起来,一叠声道:“这种粗活怎能让六娘子做呢,夫人正在找你呢,快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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