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下）

4.春分。

有人家扫墓祭祖去了，也有孩子偷溜出来，在地里放风筝。

东风吹过，风筝全涌上了天。

燕儿归来，看着一堆“自己的同类”，疑惑挠头，拍着翅膀飞走了。

勤劳的燕子早在屋檐上做了窝，如今的一窝小燕子也出壳了，争抢着吃食。

夜晚，四野寂静极了。燕儿回窝睡觉，也不吵也不闹。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有人在老柳树下离别。

“今日折柳送别！还望君珍重，万事平安，早日归来。”少年人清朗的声音响起，折下一条柳枝来，递给了马上之人。

“此番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以后常寄书信来往。这丝带你拿着，以后见它如见我。”

少年人展开一看，是一条红丝带，是马上人挽发常用之物。

“如此，君走好。”

黎明时分的月亮不再明亮，官道上，马上之人早已离了乡，唯有手中柳枝还是新绿新绿的。

来年春分，柳枝早已枯黄，攥着柳枝之人亦奄奄一息。

“昔我……往矣，杨……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终究是锦书难寄，情深不寿。

柳枝上最后一片黄叶湮没在尘埃里。

5.清明。

清明时节，游园之人纷至沓来。

花儿开的正盛，入眼的是一片无边际的草野，有年轻人拍照留念，有儿童草地玩耍，有老人长椅聊天……

我不一样，我拾级而上，来到了树林深处。

“哎，又到了清明呢。”树林间突然冒出声响，细看有无人，气氛陡然就诡异了起来。

我习以为常，问道：“你一个幽灵，天天在树林里游荡，怎么还不消失？”

“因为我有执念啊，”幽灵无所谓，声音在林中忽远忽近，“你什么时候记起我啊？”

“别想了，你跟我说的都是好几百年前的事情了，那个人都不知道投胎多少回了，我说不定还不是他的转世，我怎么知道。”我坐在石阶上，玩着一旁的溪水。

他沉默一会：“……好吧，那你得记得每年清明来看我，我要求不高吧？”

“当然，我要看看你什么时候消失。”我朝水里砸着小石子，突然问，“你说我要是现在想起来，你会不会突然就没了？”

“会哦，那你还是晚点想起来的好。”

这个时候，又有人登上山来了，我并不在意他们异样的眼光，与幽灵说话。

“他们看不见你诶。”

“废话，你也看不见我。”

“但是他们都感觉不到你的存在，我可以啊。”

又是一阵沉默。

幽灵默默说：“我，为你而存。”

“那你为什么不肯以真面目示我？”

“我都没有肉身了，怎么见你？”

我望着天，又下雨了。

“拜拜了您，我走啦。”

“啊……你走啦，”他有些失落，有些不舍，但还是道，“那你走吧，一会雨该下大了。”

我已经转身，突然又回头。

“其实你就是我对吧。”

“……”

“我记起来了。”

……

那年清明，杏花开了满树。

“沾衣……欲湿杏花雨……”

“吹面不寒杨柳风。”

6.谷雨。

我生在谷雨，算是春天的尾巴吧。

宫院落了灰，依旧遮掩不住它的华丽，也许以前是光彩照人的和氏璧，如今便是块尘封的古玉。

我出生在鸟语花香的三月，那天宫廷的牡丹全开了。母亲说我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皇子，可惜有命无福。

我的国家亡了。

母亲总想着光复旧国荣耀，父亲总想着苟且偷生。

我的家庭充满争吵。

其实我是赞成父亲的，前朝既然已经成了前朝，没有完全被当今朝廷抹杀就很高兴了，那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为什么还想着复国呢？

复国要人力财力，打仗要兵力，还缺粮食，长期下来，苦了百姓，乱了社稷，能不能复国还两说。

可我学的却全是治国之道。

先生说，他只会教这个。因为被他教出来的，不是皇帝，就马上要当皇帝。

我十八岁就出了宫院，去看外面的风光了。

我认识了他，当今皇上的三子。他并不是很得宠，但好歹也是已经自立门户有封地的王爷了。

我喜欢他，他喜欢我。

很奇怪不是吗？但这其间，无关家国天下，不是阴谋，只是简简单单的喜欢。

我和他约好一起浪迹天涯，他不再是当今三皇子，我亦不是想复国的前朝亡太子。

少年人天真烂漫，真的不会想太多。

但是我们都想错了。

前朝假借我勾搭当朝皇子，治我想要谋权篡位的罪，我的家人们一夜之间全没了。我连夜出城，遁逃三十里路，最终还是被追上。

先生说，人活着要正气，死得也要有尊严。我不甘心被击杀，届时这帮士兵把我的头颅先给当朝狗皇帝邀功，便自我了断了。

我沉入湖底，绑着几块巨石，再也没有浮上来。

我听说他已经成亲了，还有个漂亮的女儿，但他每年谷雨都来看我。

我有次听见他说：“这湖上又长浮萍了呢。”

“我知道你还在。”

“我很想你。”

我心道，如此便再好不过了。

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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