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暮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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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心遥遥

曾经她也有一个想要白头到老的良人,也有一个想要厮守一生的执着。为了他,她放下了一个姑娘所有的矜持,放下了一个公主该有的尊贵。

十四岁那年的一见倾心,便耗光了她年少所有的痴恋。

她终究爱错了人,但也算求得了一个女子想要的举案齐眉。

【一】

赵端来到昭阳宫的时候,柔嘉正坐在花园里绣着锦囊。

蓝色的布帛,金丝玉缕,点翠镶嵌。

她似是不常做这样的事,动作间多有笨拙之态。

赵端走近两步,瞥了一眼,嗤笑道:“别人家的姑娘刺绣时温柔可人,你倒好,面目狰狞,动作粗鲁,像是见了仇人。好端端的鸳鸯,却生生被你绣成了两只鸭子。”

他说这话时,眉梢微微上挑,尽是嫌弃嘲讽之意。

柔嘉听到,顿时气得咬牙切齿。她刚要反驳两句,却不想,晃神间绣针竟直直刺入指尖,血珠瞬时滴了下来,落在锦囊上,宛若一朵盛开的红莲。

赵端慌忙抓起她的手,只见纤细白皙的指尖上密密麻麻布满针孔,青红一片。

他冷哼,道:“难为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为一个榆木脑袋做了这么多。”

柔嘉挣开他的手:“不准你说他榆木脑袋!”

赵端微微眯起眼睛:“不是榆木脑袋又是什么,这两年你不知往他手里送了多少锦囊,却从未见他收过一次,他什么都不懂,白白浪费了你这些心思。”

一句话便让方才还气鼓鼓的柔嘉败下阵来。

他们自小一起长大,在一处厮混了十多年,赵端对她可谓是知之甚深。他总能轻易地找出她的弱点,然后直直地朝她的痛处戳去。

她自小就受宠,张牙舞爪、横行霸道了十多年,自认为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是她得不到的。然后,她便遇到了谢之遥。

那一年,她十四岁。

豆蔻梢头的年纪,比现在还要小上两岁,人也比现在活泼好动几分。在宫中安安静静生活了十多年,那日她实在枯燥烦闷,便悄悄溜出了宫,去陈校尉家寻自己的姐妹。

马车驶在晋阳的街道上,然,还未走多久,她便听到一声烈马的嘶鸣,而后,马车突然疾奔起来!

她被颠得东倒西歪,长发亦散落开来。车夫早已坠落马车,烈马不知踢翻了多少街边的摊子,亦不知撞翻了多少人,她只能听到一阵阵尖叫声传到耳边。

那时她怕极了,养尊处优了十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

她紧紧攥着马车,眼睛里蓄满了泪。

朦胧中,她似乎看到一抹黑色的身影飞身而来,足尖轻踏,骑在了烈马上。

他紧攥着缰绳,马车又跑了百十步,终于缓缓停了下来。

她跌坐在车厢里,幕帘被一只手揭开,她抬起眼,然后,她便看到了一张这世间最为俊逸的容颜。

星目剑眉,漆黑的眼睛沉静得像一汪碧潭,只一眼,便让她溺了进去。

三月微风和煦,在那样一瞬间,她仿佛看到晋阳城里一树一树的桃花竞相开放,碎了一地春光。

少年朝她伸出手,她怔怔地将手放到他的手上,任他弯腰将她抱出马车外。

十七岁的玄衣少年,长发高高束起,眉如墨画,身如玉树。

她直直地看着他,在他想要转身离开时,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思索片刻,最后低声道:“谢之遥。”

她轻轻一笑,脆声声道:“之遥哥哥。”

少年一愣,白皙的耳朵尖泛出点点红意。

【二】

少年似是不爱说话,说出自己的名字后,便转身离开了。

柔嘉远远地望着他的背影,手里攥着的是方才她揽着他的腰时不小心从他腰带上拽下来的令牌。

“谢之遥。”

她轻声呢喃着他的名字,心里既紧张又温暖。

初遇时的一见倾心,日后的念念不忘。

她不再安分地待在皇宫中,而是整日想着溜出去。

只是这晋阳城如此大,熙熙攘攘的人群,想要再遇到一次谈何容易。

闲着的时候,她总是盯着那块令牌瞧,越看便越觉得熟悉。终于有一日,她突然记起这是东宫的腰牌。

她激动得无以复加,没有多想便去了东宫。

太子看到令牌后,眸子里闪过一抹冷意,随后笑道:“确实有谢之遥这个人,只是皇兄向来器重他,怎能随意放了去?”

当今圣上子女众多,但唯有柔嘉和太子乃一母所出。太子自小就对她宠爱有加,她想要什么东西他都会给她,更何况区区一个侍卫。

她一再坚持,最后连撒娇打闹都用上了,太子虽是不乐意,但终究随她去了。

谢之遥就这样留在了昭阳宫,成了殿前侍卫。

而柔嘉像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般,常常坐在窗前偷偷看着自己喜欢的少年。

小姑娘的心思总是很简单,不管是公主还是寻常女子,只要喜欢上一个人,便觉得他是世间最好的,总想要尽一切办法讨他欢心。

她自小就没有母妃,没人教给她怎样表达自己的爱意,她只能将一切告诉自己的好姐妹陈楚楚。

两个人窝在一处商讨了许久,终是达成了一致--送锦囊。

最俗气却也是最能表达一个姑娘心意的方法。

于是,她便开始学习刺绣。

她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手指常常被刺得惨不忍睹,点点血腥染红了她手中的布帛。

有宫女看不过去,想要帮她绣,她却拒绝了。

不知绣坏了多少锦囊,她终是稍稍满意了些。

那一日午后,她约谢之遥在花园里相见,想要亲手将锦囊交予他。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

暖风拂过她淡粉色的挑花绣裙,她微微低着头,眉目如墨笔描绘一般精致。

她脸上尽是娇羞,心中满含期待。

她那样期待他能喜欢。

然而,谢之遥却退了两步,垂首道:“卑职不敢。”

轻轻的一句话,便让她所有的笑意都僵在脸上。手指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几日几夜的努力如此被喜欢的人忽视,她有些委屈:“果真是榆木脑袋。”

随后便恨恨地跑了。

【三】

柔嘉躲在殿里,一连生了几日闷气。

赵端来看她,拿起案几上的锦囊,啧啧道:“丑成这副这样子,难怪谢之遥不喜欢。”

柔嘉不理睬他,他又自顾自地道:“没人要倒真浪费你的心思,不如本公子就勉为其难收下了。”

他虽然说得很嫌弃,却将锦囊护得十分紧。

柔嘉委顿了几日,过后便提起了精神。

她想,会不会真的是她绣得太难看,谢之遥才不会收。于是,她便又接着绣了起来。

她一连送了半年,锦囊绣得也越来越精致,可谢之遥仍是未收过一次。末了,全到赵端手里去了。

她觉得这个办法根本行不通,谢之遥那个人严谨得厉害,眼中只有“宫规”二字。她便是送他一辈子锦囊,只要他是侍卫一日,他就绝不会收。

真是古板得让人咬牙切齿。

于是,她想着再和楚楚商议一番。

然而,自从承德帝知晓她出了意外之后,就不再让她出宫。不得已,她只能趁宫人不备,偷偷地去爬墙。

万仞宫墙,她颤颤巍巍地站在墙头,手指直打战。

只是宫墙太高,她朝下瞥了一眼,眼前一黑,便直直地坠了下去。

她吓得尖叫出声,一抹黑色的身影突然从眼前一闪而过,而后她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公主若是想出宫,告诉卑职一声便是。翻墙太危险,会伤了公主。”

沉默的少年还是第一次说了这么多话,话语间似乎有担忧和怒意。

柔嘉满眼欣喜地看着他,像是发现一块呆板的木头终于有了情绪一般。

从那日起,柔嘉便有了逗弄谢之遥的方法。

每次她生闷气时,她就去翻墙,下一刻,她便被谢之遥从墙上拎了下来。

谢之遥说带她出宫,就真的会带她去。他的武功比她想象中还要好,他抱着她,不费吹灰之力便躲过了宫中的禁卫。

春天的时候,他带她去看似血的罂粟花开了满山;夏天的时候,他带她去山涧清泉旁偷得一抹清凉;秋天的时候,他带她去看落叶宛若铺了一地的阳光;冬天的时候,他带她去栖梧山看雪,皑皑白雪连绵一片,苍茫世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

她在宫中枯燥地生活了十多年,每一日单调得仿佛过完了余生,她还是第一次感觉到,活着原来可以这么开心。

他每次偷偷将她带出宫,从未惊动过任何人。两年来,他们走过了晋阳城的每一条街巷,看遍了夜幕里的每一颗星星。

两人之间仿佛真的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样了,但谁不敢去探究。

如此,直到柔嘉十六岁那年。

【四】

正月十五那晚,承德帝在宫里摆了宴席。

虽有歌舞助兴,但看了十多年,柔嘉亦觉得乏味。待承德帝询问过她的功课后,她便悄悄地溜了。

彼时的天还很冷,前几日刚落过一场雪。她穿着淡粉色的裙子,围着一件白色的雪狐裘,微微露出的下巴尖尖的,玉人一样。

晋阳城里很热闹,处处人群熙攘,一盏盏天灯飘向空中,在漫无边际的夜幕里,仿佛点缀在天际的星。

桥头游廊上挂满了灯笼,那样火红的颜色,似是要把隆冬的寒风都给熏暖了。

大片大片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观望中,她悄悄牵住了他的手。

许是今晚的一切都太过迷离暧昧,她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看着面前一身玄衣,面如冠玉的男子,一字一顿道:“谢之遥,我喜欢你。”

夜幕里又绽开一个烟花,耳边尽是鞭炮声和人们的欢呼声,可她的每一个字却在这一片纷乱中异常清晰。

她说这话时带着虔诚,眼前的这个人,是她想要白头到老的良人,是她想要厮守一生的执着。为了他,她放下了一个姑娘所有的矜持,放下了一个公主该有的尊贵。

十四岁那年的一见倾心,便耗光了她年少所有的痴恋。

她的眼睛里是带着孤注一掷的执着,在她满含期待的目光中,谢之遥伸出手,缓缓捂住了她的耳朵,而后薄唇轻启。

又有大片大片的烟花绽开,接着便是人们的尖叫呼喊。

他的声音瞬时被淹没,可在那嘈杂中,她分明听到三个字--我也是。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异常明亮,如星光洒落,在那样一瞬间,她突然湿了眼眶。

虽是再含蓄不过的三个字,但她知道,这却是严谨如他能给她的最直白的誓言。

那晚,当真是她一生中最美的时光。

回到皇宫时,已经是夜半时分。

谢之遥将她送回宫里便离开了,今晚不是他当值。

她和他道别,在他离开前,她踮起脚吻在了他的脸颊上。

她像是做了一场梦,美好得让她不愿醒来。

直到谢之遥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她这才转身回去。只是,她推开殿门,却见一袭明黄色宫服的男子坐在大殿里。

太子抬起眼看着她:“知道回来就好,孤是来告诉你,赵端今晚求父皇赐婚,父皇已经答允了。”

【五】

柔嘉在殿里呆坐了一夜,昏暗的烛火忽明忽灭,她手指冰凉,微微有些发颤。

方才和她大哥的争吵还历历在目,她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不顾她的感受。

即是下了圣旨,那便不能退婚。如今之计,只有离开。

她怔怔地看着案几上的锦囊,然后拿剪刀剪去一绺长发。

青丝赠君。

她的心思那样明显,她不想嫁给赵端,她想和他在一起,哪怕放弃公主的身份,也在所不惜。

她舍弃了这么多,只想和她喜欢的人在一起。

第二日一早,她便找到谢之遥:“带我走,我不想嫁给赵端。”

她说这话时甚至带上了一丝乞求,可她喜欢的男子什么反应呢,他只是缓缓低下了头。

她怔怔地松开攥着他衣袖的手,泪也落了下来。

这就是她喜欢的人,她放下了那么多,他却连带她走的勇气都没有。

她气极,将锦囊丢在谢之遥身上,转身离开。

谢之遥缓缓弯下腰,想将锦囊捡起来,却不想,有人抢先一步。

“以后柔嘉的事不劳你费心了。”赵端脸上带着冷意,“她是我喜欢的姑娘,我将她交到你的手上,可你却没有照顾好她。”

“……”

“若是方才你答应带着她离开,我还能看得起你。可你就是一个懦夫,你怎么能给她幸福。”

赵端说完便离开了,留下谢之遥在原地怔了许久。

他也想带着喜欢的姑娘离开,可他不能,他是一个暗卫,连光明正大活着的机会都没有,他又怎能保她一世安宁。

所有人都知道,柔嘉公主发了一通脾气。

赵端推开门,发现昭阳宫里的瓷器被她砸碎了。

浓重的夜色透过窗棂洒在昭阳宫铺了一地的绯色地毯上,她静静地坐在内殿,整个人都掩在半明半暗的阴影里。

她以前就是这样,所有人只看到她展颜欢笑的样子,只有他,陪在她的身边,将她看着谢之遥离开的背影时落寞的神情尽收眼底。

他缓缓走到她面前,半蹲在她眼前:“柔嘉,忘了他,我会对你好。”

柔嘉看着他,心里突然难过得厉害。

她知道,赵端长得极俊,丞相府的长公子,青衫磊磊,芝兰玉树,晋阳城里不知有多少姑娘倾心于他。他们自小一起长大,虽然他嘴巴毒了些,但他总是很护着她。

就像小时候,她爱吃宫外的东西,他每次进宫,都会给她带来一堆。虽然嘴上嫌弃她吃相丑得厉害,但看到她吃到满嘴满脸都是,他总是替她拭去碎屑,动作轻柔。

他那样好,可再好又怎样,他终究不是她喜欢的那个人。

【六】

柔嘉被太子禁足在昭阳宫。

她绝食的第五日,太子终是怒了:“柔嘉,赵丞相家的长公子品行学识皆属上乘,你是孤唯一的妹妹,孤绝不会委屈了你。”

她抿唇不语,太子又道:“孤知晓你心中所想,只是,你乃西梁公主,而那谢之遥却是一介侍卫。云泥之别,就算你再怎么坚持,父皇也不可能同意你下嫁于他。”

闻言,柔嘉轻笑:“皇兄,赵丞相在朝中只手遮天,我是你一母所出的亲妹妹,若是我嫁给了赵端,那赵丞相必是要站在你这一边了吧?”

她虽是笑着,但眼睛中却有一抹冷意。

太子亦笑,他从衣襟里拿出一个瓷瓶放在柔嘉面前:“既然你已经看出来了,我也不必再隐瞒。赵端喜欢你,他都已经放手了,是我指使他求父皇赐婚的。柔嘉,你必须嫁给他,若是你不想难过,就把这七日忘情喝下去,喝了之后,关于谢之遥的一切你都会忘记。”

闻言,柔嘉猛地站起身,不可置信道:“皇兄,我是你妹妹。”

太子眼中亦有一丝不忍:“柔嘉,我是为你好。三弟势力极大,若是在这时丞相再被他拉拢了去,到时你我二人必死无疑。你已经长大了,你要知道,这是皇宫,哪个人的脚下没有尸体。从你生在皇家那一日起,你就没有选择幸福的权利。”

“……”

“谢之遥在我手里,若你想要他活着,就把七日忘情喝了。”

“……”

“大哥也不想这样对你,可是你一日忘不了谢之遥,大哥就一日不能安心……”

太子还在说着,可那些话遥远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模糊得听不清。

喝了七日忘情,她就会渐渐忘记自己喜欢的人,忘记他的容貌,忘记他的声音,直到第七日,有关他所有的记忆都会从她的生命中消失。

那些侍卫抓着她的胳膊给她喂药,她拼命挣扎,哭着求她的大哥。她喊得嗓子都哑了,可那个冷峻的男子仍是没有心软半分。

等他们将药喂完,她跌倒在地上,已经哭得脱力。

那些人终于离开,殿门也缓缓关上,而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她躺在地上,又是哭又是笑。

这就是她最依赖的哥哥。

而后,她慌忙起身,可任她怎么吐,那药却是吐不出半滴。

她从来没有如此失态过,她拼命强迫着自己不要忘记,可她却又能感觉到有些记忆渐渐模糊,让她恐惧到不知所措。

她慌忙跑到案几边,一遍一遍地写着谢之遥的名字,写着他们之间的事。

后来,她写着写着,便发现那些事陌生得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到第七天,有关谢之遥的最后一丝记忆在她生命中消失。

她抓着宫女,不断地问她们谢之遥是谁。可是那些人畏畏缩缩,纷纷摇头。

那一瞬间,她心中突然感到莫大的悲哀,像是某些融入骨血的东西被人生生从她的生命中剥离。

她尖叫,猩红的液体从嘴角流出,而后便是一片黑暗。

谢之遥跪在太子的书房前,他是一个暗卫,最在意的便是忠心。他还是第一次这么义无反顾到决绝,第一次忤逆太子的命令。

太子说:“你喜欢柔嘉,赵端也喜欢柔嘉。你有的,赵端有;你不能给柔嘉的,赵端却能给她。你是一个暗卫,是一个杀手,你连命都不是自己的,你觉得你能娶得起她吗?”

他一直跪了七日,直到昭阳宫传来消息--柔嘉气血攻心昏了过去,醒来后便看不见了。

【七】

柔嘉像是做了一场梦,她睡了很长时间,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眼前一片黑暗。

她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无依无靠,仿佛下一刻就会溺死。

她发了疯似的,将宫女都赶了出去,宫里的花瓶也都被她砸碎了。

谢之遥来到昭阳宫的时候已经入了夜,殿里烛火暗淡,带着一丝死寂。绯红的地毯上处处是花瓶的碎片,而柔嘉坐在角落里,安静得没有一丝表情。

他走过去,将她抱到软榻上。

她不知道他是谁,只能拼命挣扎,他轻易地制住了她,动作轻柔却坚定。然后,坐在她的身旁。

她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拼命拒绝他的靠近,他却沉默而坚持陪在她的身旁,喂她吃药,给她敷眼。

日子久了,她发现他没有恶意,便渐渐接受了他的存在。那种感觉真是微妙,那时的他就像是她最后一根可以依存的稻草。

终有一日,她问他:“你是谁?”

谢之遥没有回答。

第二日一早,她便问了宫女,最近来昭阳宫的是何人。

宫女思索了许久,末了答道:“近几日只有丞相府的赵公子来过。”

到了夜里,谢之遥如约而至,柔嘉伸手抚上了他的脸,问道:“是赵端吗?”

谢之遥有些僵硬,许久之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柔嘉揽着他的臂弯,轻笑开来。

她将一个锦囊塞在他的手里,脸上染了一丝绯红:“我不知为何宫里会有如此多的锦囊,想来是以前绣的忘记了。”

他有些哑然失笑,纵使失去了记忆,她喜欢送锦囊的习惯还是改不了。

她一遍一遍问他为什么不说话,问他为什么夜里和白天不一样。

她似是又变回了以前的活泼伶俐,不住地和他说着话。他自然什么都不会回答,只是静静地揽着她。

怀里明明抱着他喜欢的姑娘,可他为何却没有半分开心。

后来,她的眼睛渐渐好了,模模糊糊能看出些影子。

那一夜,谢之遥离开之前,柔嘉突然抓住他的手,狠狠地咬在他的手腕上。

她咬得那样狠,仿佛是要留下一些印记。

之后的几日,谢之遥再也没去过昭阳宫,而柔嘉的眼睛终于像以往一样清明。

她解开纱布那日,宫里的皇子、公主皆来探望。她缓缓睁开眼睛,看到站在最前面的赵端,一袭青衫,白皙的容颜在曦光中温润如玉。

目光扫过赵端的手腕,她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烟消云散,而后欢喜地抱住了他。

那一刻,赵端终于明白,为何前几日谢之遥会让他在自己手腕上咬出一排牙印。

看着下面相拥的两人,谢之遥站在房梁上,心里像裂了一个洞般,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疼。

他终于将自己喜欢的姑娘推到了别人的身旁。

【八】

柔嘉和赵端的亲事定在一个月之后。

谢之遥回了东宫,几日后,他接到命令,陈都尉有意讨好三皇子,当诛满门。

可那日,柔嘉偏生偷偷溜出宫,去都尉府上找了陈楚楚。

夜里的寒风穿堂而过,她躲在角落里,浓烈的血腥味让她作呕。她看着那些黑衣人挥着弯刀,转眼之间便将都尉府里手无缚鸡之力的一百余人诛杀殆尽。

她吓得尖叫出声,为首的男子转过头来,看到她后微微一愣。

她缩在墙角,看着男子一步一步朝她走来,然后朝她伸出了手。

就像是两年前,在晋阳的正街上,在清晨的曦光里,他揭开了马车的布帘,看着惊慌失措的她,朝她伸出了手。

那时的她是什么表情呢?有些怔怔的,似乎还有些害羞和紧张。

可现在呢。

他的手上尽是血污,柔嘉看着他,惊恐地往角落里缩了缩。

就在这个时候,赵端赶了过来,柔嘉看到他后,猛地推开了谢之遥,跑到赵端身边。

赵端抱着她,两人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谢之遥一直静静地看着两人的背影,满是血污的手紧紧攥着刀柄,颀长的身影在夜色里落寞而悲凉。

柔嘉受了惊吓,一连几日下不了床。

自从柔嘉和赵端的亲事定了下来,朝中各方势力的争夺便如波涛之势而来。

柔嘉是三皇子的妹妹,三皇子自是不会动她,但赵端和他并无关系。

成亲前几日,赵端带着柔嘉去城外的庙里祭拜。

他们走的时候没有知会任何人,也没有带多少随从。

三皇子的杀手本可以很轻易地要了赵端的命,但是谁都没有想到,谢之遥竟会悄悄跟在柔嘉的身后。

只是,杀手太多,谢之遥护着他们二人,多少有些吃力。晃神间,他身上受了几处伤,而赵端也不慎坠入悬崖。

杀手见此,纷纷转身离开。

柔嘉跑到悬崖旁,山石咕噜咕噜往崖下滚落,她脚下一滑,险些坠下去。谢之遥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了她。

他从未见她哭得如此伤心,挣扎着要往悬崖边跑。他拼命拦着她,待她看清他的脸后,她突然伸手打了他一耳光,声音里也带着恨意:“你怎么会在这里?一定是你对不对,你杀了楚楚,现在又杀了赵端。我恨你,你怎么不去死?”

那一巴掌虽然打在他的脸上,却生生疼在他的心里。

他不过是悄悄跟在她的身后,想要保护她而已。

是有多喜欢,才能让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如此恨一个人,恨不得他去死。

他突然想到,她的这些在乎和喜欢,也曾属于过他。

他静静地看着面前撕心裂肺的姑娘,哑声道:“我会把赵端救回来。”

柔嘉还没想清楚他在说什么,便见眼前的玄衣的男子突然纵身跳入悬崖!

她怔在了原地,她明明不认识他,为何在那一瞬间,她的心却像被生生撕裂了般疼。

她不知所措地跌坐在悬崖上,寂静的山上只余凛冽的寒风不停地吹着,她身上突然冷得厉害。

不知坐了多久,当她快要绝望时,她突然听到崖下传来轻微的声响。

她慌忙站起身,但见谢之遥背着昏迷的赵端,一步一步,爬了上来。

他的脸上尽是擦伤,身上也是满是泥污,整个人都狼狈得厉害。

他的手早已被山石磨破,血肉模糊,深可见骨。

她怔怔地看着他,但在瞥见他手腕上的牙印时,她一下子便僵在那里。

有什么东西想要呼之欲出,可她却不敢想下去。

看着他渐渐离开的背影,她大喊出声:“那几晚陪在我身边的人是不是你?”

谢之遥停下脚步,他没有回头,很久之后,他才淡淡道:“公主想多了,卑职只是一个侍卫,又怎能进入公主的内殿?”

柔嘉刚问出口,便觉得自己可笑。她又不认识他,何来陪伴一说。

这时,赵端突然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哼。柔嘉慌忙过去,不再多想。

谢之遥侧过脸去,看着她抱着赵端又哭又笑,满眼都是失而复得的欢喜。

谁能想到万丈悬崖,他到底凭着怎样的毅力将沉重的赵端一步一步背了上来。那时他就想,这辈子他注定无法陪在喜欢的姑娘身边,现在有人可以替他爱她,保护她,他一定要将他救上来。

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信念,他拼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生生震断了左臂的筋脉。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姑娘,而后转身离去。

他能给她的只有喜欢,终其一生,他都给不了她陪伴。

他的步伐有些沉重,左臂伤口流出的血将他的衣袖浸湿,但都被黑色的衣袖遮掩着。血顺着他的臂膀流了下来,顺着他走过的地上,滴了一路。

他是暗卫,合该无情无爱,但是有一天,一个姑娘突然闯进他的世界。她叫嚣着喜欢他,他冰冷的心一点一点被她暖化,当他终于喜欢上她时,她却残忍地离开。

他终究不配得到爱情。

【九】

柔嘉成亲那日,喧闹的锣鼓声久久不断。

她坐在铜镜前,戴上凤冠,点了朱唇。

喜娘扶着她朝外走去,她不经意间朝窗前一瞥,但见一枝似血红梅伸进她的殿里,枝头赫然挂着一个锦囊。

寒风,瑟瑟。

后有史册记载,帝十一女柔嘉下嫁丞相府,夫妻二人和如琴瑟,举案齐眉,恩爱一生。

秦挽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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