妍雅记得那一天是一个平静的春天的早晨,她的阿娘连日卧床,脸色蜡黄,精神不佳,但是今天早早地起了身,坐在席子上,对着小水盆,仔细地梳了个家常发髻。发髻端端正正,一丝不苟。娘的头发一向黑亮且密,虽然病了几日不曾仔细打理,抹上点自制的发油,依然可以见到昔日的光泽。阿娘的头上别着一根木簪,妍雅认出那是爹送给娘的信物,木簪上有小小的流苏珠子。珠子是小铜珠制成,散碎地垂在发边,俏皮地荡着秋千。阿娘将帕子浸入水中,再拿出,绞干上面的水分,仔细地把整张脸,脖子擦了个遍。随后阿娘穿上一件春日平日不常穿的一件青色裙衫,整个人显得干净清爽。阿娘依然是那个美丽温柔的阿娘,从来注重自己的仪表。
阿娘很郑重地梳洗后,就坐在席子上,目光扫过屋子里的每一处角落。随后,阿娘摸了摸如
妍雅散乱的长发,仔细地为如婉梳了个双丫髻,从衣箱里翻出了一条崭新的衣裙让她换上。
衣裙是白色的,是最一般的平民制式,但是打了裙摆新颖地打了褶子,像宋国那边传来的百迭裙制式。这是今春玉荷为如婉做的小裙服,她希望如婉今天,能够活活泼泼,漂漂亮亮的。打扮的美美的,好让自己多多记住她的可爱模样。但是
如婉被母亲打扮妥帖后,就蹦蹦跳跳地和母亲去厨房煮粥。今天母亲做了小米糊糊,又用菜油炒了一道新鲜摘回来的野菜。父亲进山打猎猎得的剩下的山鸡肉,被母亲在小炉子里煲汤炖上了。一时间香气四溢,满屋飘散。
山鸡肉原是父亲专门为母亲补身体猎来的。这炖的肉食汤羹,爹只给娘一个人吃,妍雅他们都被嘱咐要乖乖的,不能和阿娘抢吃的。可是阿娘有力气站起来做事后,立刻把这些肉炖了,堂而皇之地摆上了一家人早食的饭桌。
在妍雅的记忆中,能吃到肉的日子不多。爹爹不当值时会进山打猎,猎得一些小型的猎物。这时候就是他们一家人最开心的时刻,因为能够沾到不易得的荤腥。肉香随着汤水的滚烫煮沸而满屋飘香,勾引着屋里的几个孩子的胃口。景范最大,不会因为嘴馋而失态。但是肉香飘散的时候,他会一改平时的严肃老成,露出符合年龄的稚气,和弟妹说话时也比平时好亲近。妍雅和景运在厨房门口做游戏,用夸张的小打闹来掩盖自己内心的兴奋。爹坐在炉子边把柴火烧的旺旺的,心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愉悦。此时只要两个小的不闹出什么大事,他都宽和地看着他们,默许他们发泄兴奋的闹腾。娘用不多的调料细细烹制,尽力使这份加餐的味道达到最好。肉炖的烂点不容易积食,这点妍雅很小就从阿娘嘴里听到了。家里散发着肉的香味的时刻,往往是一年中最幸福的时刻。
今天阿娘病刚好,做事的力气想来不够。妍雅想起自己从前得风寒时的经历,以己度人,乖觉地帮着娘挪开水缸盖子,用一片片木片把炉子烧的旺旺的。
不多时,景范抱着才出生几天的令雅,带着景运来到厨房找一早就不见了的母女俩。看到这个场景景范很惊讶,前些天还累得起不来床的母亲今日却比往常更早起来,还做着平常极少吃到的丰盛早食。
朴言这几日告了假,专门在家里照顾和孩子。这几日他总是天刚亮就出去劈柴,去山上采些可以食用的野菜回来。早上草草吃完了简单的饭食,就出门打猎,挖山参。荆山并不是产山参的绝好地方,但他总要碰碰运气。听说那东西是极滋补身体的。为了玉荷的健康,他必须抓住任何可能的机会。山上的山参基本上都被挖了进贡到王的宫里去,留给他们的只是寥寥无几的希望,但是朴言还是决定试一试。就在刚才,他不过早起出去查探了一番,一转头回来,就看到妻子穿戴整齐,安闲地做起了早食。
今天的玉荷似乎格外轻松,脸上的表情安定祥和,做饭的动作比之前怀令雅时更加灵活。阳光照进厨房,将屋里的一切照的亮堂堂的,玉荷整个人仿佛浸在阳光里。她周遭的一切都模糊,唯有她熠熠生辉。此时的她,一如初见。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十五年前,那个温静安闲却光彩夺目的少女,在本心迷失的名利修罗场里,倔强地维持着那最后的初心。柔软而坚韧,安静而坚决。时光带走了她的少女华彩,没有带走她的心火烛光。十五年来,她就这样安静却夺目地,在这间陋室里穿梭,守护着那一点灯火。
玉荷把一瓦罐的山鸡肉羹端上案几,景范和妍雅分好小米糊糊,把炒野菜端上桌。朴言抱着从星展手中接过的令雅坐下。小令雅好奇地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一家人围坐在案旁用饭。
这是很温馨的一顿饭,可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说话。玉荷吃的并不多,进食很慢,一点一点,仿佛要把这饭菜的味道长久地留在唇齿之间。在场的其他人本应该为玉荷的康复而高兴,却因为一种奇怪的感觉而只顾着肃穆地进食。一口一口,仿佛一种庄严的仪式。
这一顿饭吃的比往常都要长的多。饭后,几个孩子咂着嘴下了桌,心里却并没有往常那种吃完大餐后的满足感,反而莫名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饭后,玉荷像往常一样洗着碗筷,孩子依旧各自干各自的活儿。妍雅景范照例帮忙做杂事,景运则和爹爹一起陪小令雅玩耍。
忽然令雅毫无预兆地哭了起来,小脸哭的通红。朴言把小令雅递给玉荷,自己走过去刷洗碗筷。玉荷转过身,让小令雅补充生命所需的能量,轻轻抱着她,拍着哄着。小家伙砸着嘴,努力地获取能量,渐渐地安静了下去。
玉荷精神看上去相当不错,她抱着令雅在屋里踱步,渐渐地把她哄睡。之后,她忽然兴致高昂,把屋子里的东西重新做了一次整理归类。她把所有人叫到房间里,把箱子里新缝好的春衫一一展示给所有人看,然后分门别类地整理齐整,放回衣箱内。
然后,玉荷仔细地把所有的东西,放在何处,是什么都一一打上了标签,让两个大孩子辨认。
等到一切都做完后,她仿佛很满意,在屋子里转着圈子,把屋里的一样一物,仔仔细细地检查过看过,随后满意地舒了口气,返回寝屋直接和衣躺下,头上的发髻也并没有拆。
朴言感到心里有种莫名的慌乱和空虚涌上来。玉荷的一切行为都透露着一种不详的气息。他抱起熟睡的令雅,赶到玉荷的榻前:“阿荷……”
慌乱和恐惧啃噬着他的内心。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叫着:不能睡!不能让她睡去!他急促地低声喊道,生怕让她不适:“阿荷,阿荷!别睡!和孩子们和我说说话!”
玉荷微微睁开眼:“言,孩子们需要你。快去吧,你要照顾好他们,像这几天一样。记住我交代你的,那些调料的位置。孩子们想要学什么,都尽可能教他们吧。我,先休息了。”
令雅忽然从睡梦中惊醒,哇地大哭起来,哭声凄惨响亮,惊得三个在门外安静坐着,不愿打扰阿娘休息的孩子一齐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看到这个场景,三个孩子仿佛都预感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齐声喊到:“阿娘,阿娘!”
玉荷感觉眼皮越来越沉,疲惫犹如潮水一浪一浪袭来,令雅的哭声,孩子们的叫声,言的呼唤在逐渐远去。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玉菡在她面前的不远处微笑着向她伸出手:“阿姊!”
她宽慰地笑了,“玉菡。”她轻轻回应道。
不觉中,她轻轻开口,向她的孩子们说了最后一句话:“娘找姨去了,景范,妍雅,景运,要听爹爹的话,照顾好阿妹。”
妍雅听到了娘说的话,也看到了爹剧烈的颤抖。她看到爹紧紧地抓住了娘的手,却抓不住娘流逝的生命。
一种极为陌生的无力与悲怆涌上心头,阿娘,再也不会教她识字,弹伽倻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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