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的生活的确如之前预料的,比起之前在王宫里,没那么好过。
他们居住的地方是一幢不大的院落,虽然规制似乎并不比外祖父的差,但是年久失修。一推门进去,灰尘便“唰”的一声簌簌落下,呛得他们直咳嗽。眉君带来的宫女只有秀箬一个,为了快些安定下来,多年不动手擦洗房间的淑庆宫夫人郑氏也挽起袖子找了水桶和布擦拭起屋子来。慈霏和湛被眉君和秀箬轰出了屋子照顾几个月大的津。慈霏抱着津在院子里找了一张小板凳坐下,又从从车上卸下来的包裹里拿出一些小玩具递给湛,让他自己玩。随即,她又掏出一个小拨浪鼓轻轻摇着,逗引着津的目光。
春日阳光暖融和煦,东风吹面不寒。院子里除了平坦的土地,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连棵树都不见。空荡荡的庭院让人觉得好生无趣。一阵风过,一瓣细小的粉红忽然吹落到王湛的鼻梁上。觉察到鼻子上的东西,伸手一揩,就颉取了一瓣小小细细的粉红色花瓣。
“慈霏姊姊,这是什么花啊。你知道吗?”小小的王湛每逢遇到不懂的问题都要问一问自己的同胞姊姊。
慈霏腾出一只手来接过花瓣仔细看了又看:“应该是樱花。只有樱花的花瓣才会是这样看起来细细小小的,看上去柔柔的。”
“樱花。”王湛小心地把它托在手心,转而不解道:“这里一棵树也没有,怎么会有樱花的花瓣呢?”
“我们去找一找。”慈霏抱起津,顺着屋后走去。
屋后有一个小角门,推开门出去,起初并没有看到什么。走了一小会儿,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小片樱花树林。灿烂柔曼的樱花开的繁盛,带来美丽的梦幻。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零散的落花,像极了在梦中。
从那以后,屋后不远处的樱花树林,成了他们嬉闹的乐园。慈霏今年已然八岁,每天都要在母亲的监督下读书习字。此时湛就在小院里吃力地抱着津走来走去,有时安静地在一旁玩弹弓和弹珠子逗着懵懂的小弟弟津。等到姊姊习完了功课,湛就和姊姊出门,到樱树林里玩耍。有时舅舅的儿子郑懋也会跑来家中做客,带来木质竹制的的小剑和小玩偶。郑懋也会教湛掏鸟蛋,捕捉小麻雀。在这里,除了极有限的活动范围,他们不能跑太远,不能上街。门外有士兵把守,他们的每日的食物都是由门外的士兵传递进来的。秀箬负责替他们把食材做成饭食。送进来的食材不像在宫里有肉食,因此肉食动物湛只能靠着来做客的郑懋教的打鸟技术打得一些麻雀解馋。
就这样,春去东来,一年过去了。
又是一年春至,樱花又开了。幽州的第一个冬天给湛留下的印象就是寒冷。因为外祖的原因,这里的过冬物资并不算紧缺,但是毕竟是被殿下遗弃的夫人子女,守卫他们的兵士也会因饷银不足以过冬而克扣大部分的物资,到他们手里的过冬用具往往也是打了折扣。幽州在嵩岳北部,气候更加严寒,仅有的一点木柴和薄被并不足以御寒。手上长的冻疮让慈霏姐姐习字时难以握住笔杆。冬日最大的乐趣是出门玩雪,在雪地里设陷阱捕鸟。一天多捕几只鸟,他们晚饭就多了点油荤,让他们更容易度过严寒。
好容易等来了天气晴暖的春日,王湛心情甚好。午餐后,趁着母亲他们午睡,姐姐又在勤加研习诗书,湛偷偷溜了出去寻找乐子。
今年的樱花依然如旧。春日阳光漏过树缝洒进林中,也洒进了湛心里。他心情甚好,哼着新学来的小曲儿,手里把玩着弹弓,悠游自在地在林间跳来跳去,活像一只不安分的野兔。今天他要偷偷走的远一些,走到林子的尽头去。
树木渐渐稀疏,看样子是到头了。按规定,到这里,他该回去了。想到母亲的嘱托,湛按捺住穷尽林中路的念头,无比遗憾地就要回身走人。
不远处传来轻轻踏上树枝的脚步声。湛顿时警觉起来,一双乌黑的眼睛直直向着声音的来源看去。这里本来是人迹罕至的,怎么有人的脚步声?难道是母亲发现他不在,让人来寻他了?
树林外人影晃动,转瞬间,一个小小的人影晃了进来。简单干净的深绿布衣裙,衬托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头上扎着小髻,是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女孩。
湛屏住呼吸,躲在树后仔细地观察那个小女孩。她年纪虽小,却宛如一个精致的小瓷人,皮肤白净细腻,嫩的可以掐出水来。一双眼睛极为古典,潋滟着灵动的光芒。她的身子圆乎乎的,却并不显得胖,反而圆润可爱,走路时微微摇晃的步子有着一股娇憨的意味。她新奇地看着树上一朵朵繁密而开的恣意绚烂的樱花,眼里是显而易见的惊喜。一朵樱花飘落到她头上,她感觉到了,伸手从发髻上抓下。看着手中如同云霞一样的花儿,她笑了,嘴边颊旁出现了浅浅的梨窝,那笑容极为纯真明媚,好像里面蕴含了灿烂千阳。
“你是谁?”湛忽然从树后跑出,出现在了小女孩面前。
小女孩吓了一跳,抬起头,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俊秀的小哥哥,美丽的眼睛里尽是好奇与不解,但是并没有惧怕的神色。
“我叫妍雅,我家住在树林子我外面不远的地方。哥哥你是谁呀?”小女孩歪着头,目光扫过湛小小年纪已然颇有气势英挺着的眉毛,乌黑如深潭水的眼,挺起的鼻梁,最后目光定格在湛身上的那件略显小的丝绸衣服上。
“严雅?听上去挺好听的。”湛没有回答她的回话,反而饶有兴趣地评价道:“你姓严吗?”
小女孩一脸迷茫:“姓?那是什么啊?小哥哥?”说着她羡慕地看了又看湛身上的衣服。“小哥哥你穿的衣服是云朵做的吗?真好看。我们家里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衣服。”
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很好看么?离开王宫一年,衣服早就短得不合身了,手臂和脚都露了出来,还被他滚打摸爬蹭的旧旧的了,早已没有了刚到幽州时的光彩。这个小女孩,估计就是母亲口里所说的生来家里便没有那么富裕的孩子吧,见到丝绸的衣服,就认为是天上的云织成的。
“小哥哥,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呢。”小女孩眨巴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萌萌地微微鼓起腮帮子,一脸期待,“娘亲说,与人交往,要讲礼貌,要礼尚往来。我告诉了你我的名字,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呢。”
王湛看着她,头一偏,干脆利落地回答:“湛,我叫湛。”
“湛……”小女孩仔细品味这个发音,“就只有一个字吗?哥哥,爹爹,娘亲和我的名字都是两个字的呢。”
“你还有哥哥?”湛好奇。如婉是他从小接触的除了兄弟姐妹以外的第一个女孩。在王宫他虽然上头还有四个哥哥,但是只有大哥,三哥两个哥哥存留在他的印象中,另外两个哥哥,早在他出生前就已经夭折了。
“嗯,哥哥的名字可好听了,叫景范。娘亲说,是明亮的意思。我的名字,娘和爹爹说,是像春天一样美丽,音乐一样好听的意思。本来我还有两个姐姐的,但是我从来没见过她们。娘说,她们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小哥哥,你说,姐姐们为什么要到天上去啊?她们是怎么上去的?娘亲说,姐姐们是被仙女姐姐从一条特别美丽的路上接到天上去变成星星的。可是我在家旁边找了好久都找不到。小哥哥,你是天上来的吗?你能不能带我去找我的姐姐啊?”
王湛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个嘛,我也不知道。”看着小女孩失望的小表情,他又连忙接着说:“不过我的确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那里有很多好吃的东西,还有很多漂亮的,像你这样漂亮的小女孩喜欢的东西。我娘说,那是我父亲住的地方。不过因为那里有一个坏大娘,她老是欺负我和母亲还有姊姊,弟弟。所以我们就只好搬到这里来了。如果哪天,那个坏大娘不在那儿住了,我们可以再回去,说不定就能替你找到那条路了。我父亲可厉害了呢,天底下,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没有人懂的能比他多。”
小女孩眼睛亮了起来,又再次充满了明媚的阳光,满满的艳羡:“小哥哥的爹爹这么厉害的吗?他现在和你们住在一起吗?”
湛愣了愣,“不。”他已经一年多不见父亲了,对他的记忆早已模糊。若不是姐姐私下底多次提到他,他早已成为一个被他遗忘在记忆深处的人了。
“为什么?”妍雅仰起的小脸上满是疑惑,“爹爹不就是应该和我们住在一起的吗?为什么他要住在另一个地方呢?既然搬家,为什么不一起搬走呢?一家人不就是应该永远在一起的吗?”
王湛瞬间被问住,一丝奇怪的刺痛慢慢爬入他的心口,刺的他生疼。一家人?他在脑海里极力搜寻,终于在记忆的角落里拽出一个模糊的背影。那个人,是抱过他的吧。记忆中隐隐绰绰有过他的影子,但是不多且模糊不清。好像是一个无所不知,很厉害的人。娘亲说,他的父亲在做着一件非常难,也非常了不起的事儿,他在为世界上许许多多的孩子能够吃上肉而做着伟大的事儿,为了这件事儿,他很忙,忙到没空来看望他们。就连哥哥弟弟们也不能太多的见到他。哥哥姐姐们都羡慕他们,因为父亲最喜欢的是他的母亲,见的次数最多的,就是他们。
但是一家人?在他的印象中,父亲是一个高不可攀的存在,他是高高在上被众人供奉着的神祗,屹立神坛,万年不倒,所有人见到他都是俯首帖耳,行礼跪拜。母亲再得宠,也和他之间有着明显的尊卑之别。天城赵氏势大,天城王后有着王太后的支持,他的母亲尽管受宠也不得不避其锋芒。天城王后绵里藏针,被他称为祖母的王太后心狠手辣,老谋深算。尽管退居幕后,却依然掌控着宫内的一切,伸手王权。湛虽然年幼,却也知道,祖母并不想让除了天城王后以外的人登上王太后的宝座。在祖母眼里,未来的王,只能是她的侄女和王所生所育的王子。如果不是天城王后多年无子息,她们也不会收养大哥当养子。
印象里,母亲总是安静隐忍,不点眼地偏安一隅扶养他们,对着王后卑躬屈漆。听慈霏姐姐说,在众多王后夫人中,母亲是身后势力背景最低的人,当初能与父亲成婚,是因为靠着经商起家的郑氏能给王朝带来巨大的利益。父亲能够无所顾忌地频繁宠幸母亲,让小姨与九叔成婚当正夫人,多少也与这点有关。但是一个势力并不算强大的家族受到王的重用,风头强劲,压过豪族还是引起了世代与王联姻的赵家的不满,赵家的矛头一直是直指他们母子。当初黄州院废王后皇甫氏一族也威胁过赵家,但最后的结局是以大逆之罪几乎全族尽诛。宫里人传闻那位美丽传奇的王后的凄惨死去,也和王太后和王后脱离不了关系。本来这些传言他并没有往心里去,听信了秀箬的解释,只觉得是宫人的猜想,就像一些鬼故事一样,不一定是真的。可是等到他们也被赶出王宫,流放外家后,他才隐隐想到了那些可怕的传闻。
听说那位皇甫废后是在流放途中被毒杀的。毒杀究竟是指什么,他当时并不清楚。但是在途中,他亲眼看见过母亲小心饮食用具的模样。箬竹那里有一盒小姨母想方设法转给母亲的银色的小针。有时,他会看见秀箬和母亲一起偷偷拿银针试过饭菜才安心吃下。后来,他知道,如果食物里有毒性,银针是会变黑的,有哪些野菜,菌菇,是不能吃的。而这些,都是郑懋教给他的。舅母虽然宠爱他这一独苗,但家里大事小事,多随舅舅做主。舅舅经常带他出门打猎,认识各种可以吃不可以吃的食物,然后再通过郑懋,教给自己。
而如今,这个女孩提出的问题,让他重新思考起了家人这个问题。
家人吗?什么是家人呢?
“娘亲说,家人就是可以一起吃饭,也可以一起饿肚子;一起暖暖的,也可以一起挨冻。一起高兴,也可以一起伤心。”
“无论你高不高兴,都有一家人陪着你一起度过。”
“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能分开。”
小妍雅有些小小的得意,她好不容易才记下了这么多的话,今天这些话让她在一个小哥哥面前有了自豪的资本,这对她来说,真是一件很高兴的事儿。说着说着,她有些眉飞色舞,小嘴的的弧度高高扬起。
一家人?王湛看着满树灿烂的樱花,有些涩涩地想到,这还真是他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从一出生,就缺少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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