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万蛊池边坐了很久,等到夜深的时候,她终于是鼓足了勇气,跪到了月赤的寝殿外。
月赤感觉到她的气息,便掌灯开了门,站在门口皱眉问她:“你这是做什么?”
“我……想求师父一件事。”
“什么事要你半夜三更跪到这里来求?”
“我想求师父……再不要收其他弟子。”灵魑颤着声,却终是说了出来。月赤眉头皱得更紧,压抑着怒火冷声道:“理由。”
“师父……我只求你这一件事……”。
“我问你理由。”。
“我……我……”灵魑红着眼,结巴了半天,终于道:“师父有了新弟子,便不要灵魑了。”
这话一出,却的确是让月赤愣了半天。许久之后,他慢慢回了句:“真是荒唐。”
想了想,他的眉头却是皱得更深道:“灵魑,我知道因你幼年祸事,让你对我心深依赖。然而你若想成最强的蛊师,这便是你的弱点,你成长到一定境界,必然不能走到顶峰。我既然是你师父,自然不能看你这么堕落下去。昔年我说你资质不好,但勤能补拙,如今看来你的确是能成为一个好的蛊师的。日后说不定也能杀了我,成为南诏蛊王。所以这种心思,你要学着放弃,莫要自毁前程。”
“师父,”听到这话,灵魑却是慢慢冷静下来,仰头道:“如果我说,我即便带着这种执念,也能成为优秀的蛊师呢。”。
“你拿什么证明?”。
“南诏如今与大越交战,众多蛊师在战场上,连连败退。”灵魑慢慢开口,神色里满是坚定:“我去前线,若赢了,你便再不收徒。”
“你是中原人。”他提醒她:“若你上了我南诏的战场,你再无归回之处。”
“我知道。但我只问师父一句,可,还是不可?”。
月赤没说话,过了许久,他道:“你去吧。”
灵魑叩首,起身,然后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
当天夜里,她便收拾了包裹,等到天明时便同月赤告别,拿着他写得信,直奔前线。
临走时,月赤终是没忍住道:“若是遇到性命攸关的情况,不要逞强,跑了便是。”
她却是坚定的看着他:“师父,我说过,我会成为一个好的蛊师。”。
月赤微微一愣,他看着面前少女坚定的容颜,莫名其妙的觉得,她离他越来越远。
而当他发现她转身离开的时候,他终于知道,她真的离他越来越远
他的灵魑终于长满了羽翼,要振翅高飞。
灵魑是个好蛊师。
她蛊术精深,从不退缩。面对千军万马,亦是平淡如常。仿佛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每一场战役,都是拼死一战。。
当她上战场之后,南诏战场的情势便迅速逆转,从连连挨打终于变成了两项对峙。
三月时,终于反攻。
当时她率领南诏众人攻入大越边境,那熟悉的言语,熟悉的衣衫,熟悉的城郭让她迅速红了眼。
敌军的将领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他看着她,大喊了她那早已让人遗忘的名字:“苏白。”
她恍惚间忆起,那便是当年和她在一起的苏府玩伴。
于是便就是那片刻的呆愣,羽箭猛地贯穿了她的肩头。那少年于城郭之上,大笑起来,厉声问她:“苏白,你可对得起苏家满门烈士,百年忠名?!”
“苏白,你可对得起我等将士七年搜索等待?!以为你苏家将门,终有一后。”
“苏白,你可知洛阳城外,你父兄埋骨之处,青草已是齐腰!”
说这话的片刻,无数蛊师的蛊虫向那少年将军疾飞而去。少年将军终是不堪忍受,从那城郭之上纵身而下。
“不!!”
灵魑带着身上的羽箭疾奔过去,跌跌撞撞跑到那少年身边,漫天黄沙迷蒙了她的眼,她的泪大滴大滴落到少年身上。
少年口吐鲜血,死死抓住她,断断续续道:“苏白,我们,一直……一直在找你。奸相,恨苏将军……想,想杀你。但苏府余将,此战……皆战死……”。
说着,少年严重露出悲哀而又怜悯的神色,他说:“苏白,你……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早已知道。然而在这刻,她终于是清楚的明白过来。。
她抱着少年的尸体痛哭出声来,想大唤他的名字,却是发现,太长时间的蹉跎,她却是已经忘记,这些以性命挂念着她的人的名字。
她只知道,除了南诏,她已无处可归;除了月赤,她已一无所有。
南诏与大越的战士,以大越的议和终结。
她因伤势严重,便提前送回了南诏。
她回来的时候还在发高烧,一遍一遍做着光怪陆离的梦。梦当年的洛阳,梦当年的苏府,梦那个说“灵魑还有师父”的人,梦那战场的黄沙与硝烟,城郭下,那个无法想起名字的少年将领。
他说:“苏家余将都死在了这场战役里。”。
他说:“苏白,你已经回不去了。”。
这次她做梦,已不是像年少时一样哭喊。
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在梦里,一遍一遍用袖子抹擦着那少年脸上的血迹,然后眼泪不停的流出来。
她觉得有人在拍她的背,唱着轻轻浅浅的曲子。温柔而平缓的调子,南诏人特有的语音。
她想那是月赤。。
可是醒过来时,睡在她床边的,却是阿莱。
三个月后,她终于康复。
刚能落地,她便又回到了月赤身边。他的万蛊池已经建完,但绝杀蛊却迟迟无法练出。因为他差一只蛊虫。
能杀尽万蛊,独出蛊池的蛊虫,他没有。
于是她又开始彻夜彻夜帮他查阅典籍,每日每日入山,甚至到禁地之中,只是想帮他找到那只蛊虫。
而阿莱成为了他的侍女。性格开朗的阿莱常能让他笑,所以有的时候他便会同她说:“灵魑,你该像阿莱一样,多唱唱歌,多笑笑。”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只能弯弯嘴角。
她不会像阿莱一样笑,也不会唱阿莱那些灵动的歌。
她唯一能做的,只是为他舍生忘死。
而这样的情谊,他不稀罕。
他喜欢的是阿莱那样的少女,明朗而美丽。
于是她看着他们逐渐靠近,自己被排斥在外,然而这一切,她却都假装不知,直到他生日那日,她交给他一只她亲手做一个月的铜制风铃。
那时她满心欢喜,以为他会开心。
而他却握着她给的铜铃,用平静的语调,慢慢同她说:“大越丞相那里有一只蛊虫,可练成‘绝杀’。他与你父亲有旧,要用你来换那只蛊虫,你收拾一下,明日我让人送你过去。”
灵魑愣在那里,看着他修长的手指,还握着那只刻着她和他名字的风铃。她想了许久,终于问:“师父,我走了,你怎么办……”。
这不过是一句喃喃自语,然而对方却是回答了她。
他说:“我有阿莱就够了。”
一句话,却堪比那战场尖锐的刀剑,猛地捅进她的心里。
鲜血淋漓。
那天夜里,她再一次来到了他的寝殿。
深冬的季节,南诏下了皑皑白雪。她不言不语,在他寝殿站了一夜。等第二日早晨月赤开门时,便就看到了一个雪人站在那里。而后,那雪人僵硬着动了动手指,瞬间,千万蛊虫从她袖间飞冲而出,直袭向他!。
他不动,那蛊虫离他不过咫尺之处,却瞬间自燃起来。他毫发无伤,她却已是满心疮痍。
终于到了极点,撑不下去,灵魑猛地跪倒在地上,揪紧了胸口的衣衫,大口大口的喘息着,流出泪来。
她觉得心那么疼,疼得她无法呼吸,似乎是濒临了死亡。然而她却知道,这不是她性命的终点,却是她生命的终点。
而她如此痛苦挣扎着的同时,月赤就在一旁静静看着她,不言不语。仿佛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这一切爱恨。
过了许久,她终于说出话来,崩溃了一般哭出声来:“为什么不是我?师父……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要我学蛊我学蛊,你让我上战场我上战场,你要我保卫南诏我保卫南诏。我为连苏家的余将都杀了,凭什么最后留在你身边的,却是阿莱?”。
“因为她干净善良?因为她会唱歌我不会?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笑得比谁都好看么?”
“可是……我也可以的啊……”。
她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说到那句“她也可以”时。她终于停了下来。
她知道,她不能。
她始终不是那个天真的阿莱,她拥有不了那样的笑容。
过了许久,在他的沉默中,她终于是冷静下来。她慢慢开口,告诉他:“师父,这世上,大概没人比灵魑更爱你了。”。
说罢,不等他回应,她又说:“当然,这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情谊而已。事实上,我该感激你。你救了我的命,教会了我蛊术,只是……”,她僵硬着站起身,踉跄着向外走去。到门边时,她扬起脸,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那漫天白雪道:“我为师父去换蛊虫,自此,便算是将恩情还完了吧。”
月赤没说话。
他静静看着她,纷乱的思绪下,他努力克制住自己一切开口的欲望,以免做出任何不理智的行为。
于是他眼睁睁那漫天白雪隐了她的身影,听她远走时唱出的小调。
他终于知道,原来她也会唱歌,而且唱得这般好听。
她唱——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入骨相思,如蛊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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