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昏庸懒政唯独偏爱听琴,故而从全国抓了许多琴师入宫,男女皆有,每日安排一人为君王弹琴,若君王听得高兴了便有赏,若是演奏的不好便处死,礼绪便是被抓的琴师之一。
天下谁人不知君王暴戾无道,有些被抓进宫的琴师怕被君王处死,便想连夜逃出皇宫,然而没一人成功,被抓者均处以极刑。
礼绪踱步在房间中,铁镣与地面碰撞发出刺耳的噪声。这已是第二十八日了,前面二十八人均被处死了,明日便轮到他为君王弹奏了。
"罢了,听天由命罢!"礼绪叹了口气。
第二日清早便有人叫醒他,"先生,先生。"
礼绪睁眼,入目的是一张清秀的面容,眼神清澈灵动。
女子一身宫女装扮,但与身后的宫女的装扮又有所不同,想来大概是品阶稍高的宫女。
"先生,该更衣了。"
"好。"
"先生可需要我帮忙?"
"不…不用了。"
礼绪在屏风后尝试自己换好内务府准备的衣服,然而介于碍事的铁镣,他衣服并未能自己整理清楚。
"还是我来帮先生整理吧。"她不等他拒绝便动手替他整理衣裳。
礼绪看着比自己低了一个头的姑娘认真的替自己理衣裳,不由得红了脸。
"先生穿起来煞是好看呢。"她笑得眉眼弯弯。
礼绪在铜镜前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大红外衫里面是黑色中衣,整个人看起来喜庆又不失斯文。
"请先生坐下,我为先生束发。"她轻声说。
礼绪乖乖坐下任由她的一只手握住他的长发,一手握着梳子,手法轻柔,不多时便将他的如墨青丝用红发带束起。
礼绪整顿一新后,她从身后的宫女手上接过水盆,"请先生洗脸净手准备用早膳。"
礼绪一下子被伺候得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按着程序走。
早膳是热腾腾的瘦肉粥,正当他要自己端起碗时,她制止了他,她端起碗,舀起一勺粥送至他面前。
"我自己来就可以了。"礼绪有些不好意思。
"这是陛下吩咐的,还请先生配合,不要让我为难。"她微微皱眉,她也并不习惯喂人吃饭,但是偏君王如此要求,每日的侍候琴师三餐都必须由每日的领头宫人喂食而不得自行食用,大概是怕琴师们趁早膳时服毒或砸坏碗对宫人造成伤害吧。
偏偏今日的琴师轮到了礼绪,而领头宫人轮到了她。
"好吧。"礼绪无奈的应着,只好张嘴接过那勺粥,这是他二十年来,第一次被除母亲以外的女子喂食饭食。
用过早膳后,她又自身后一名面无表情的带刀侍卫手中接过钥匙,蹲下身为他解开脚腕的枷锁。
"先生一定很疼吧。"她看着他脚腕上被镣铐铐出的一圈血痕,小声说。
礼绪一颤,自被关进来之后,每日的三餐都是从门上的小窗口送进来的,他不曾见到过一个人,也没人关怀过他,如今却被一个才见到的姑娘关怀。
礼绪不由得对她心生亲近之感。
他随着她向长乐宫走去,皇宫极大,布局精巧,常有假山水榭,长廊安静得只剩下他们的脚步声,过往宫人侍卫或是行色匆匆或是驻足向她福礼,但都不发一言。
在长乐宫的朱红大门前,她对礼绪清浅一笑:"先生定可以的。"
"嗯,我自然要尽力保住自己小命啊。"礼绪也回以笑容。
礼绪当然要保命,他还没有看过红尘百态,还没问她叫什么名字,怎么甘心就这么死在自己靠以为生琴技上。
礼绪步入长乐宫便看见上首的君王拥着几个美人嬉笑逗闹。
一个侍从引他到琴案边,礼绪盘腿而坐,修长的手指搭上琴弦,已经近月余未碰过琴了,不知是否会有些手生。
礼绪拨动琴弦,悦耳的琴音便于他指尖流淌而出,终于这悦耳的琴音才让上首的君王注意到他,美人们也纷纷向他望去。
"今日的琴师弹的可真好听。"一个妃子依偎着君王娇笑着说。
"确是不错,比先前那些废物强。"君王豪饮一口酒。
一曲毕,礼绪正想接着弹第二首时,君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礼绪。"礼绪低眉敛目地回答。
"再弹一曲胡笳十八拍吧。"君王命令道。
"陛下怎么对每个琴师都要求弹胡笳十八拍啊?"美人问道。
"因为朕的母妃颇爱此曲。"君王朗声笑道。
礼绪对于宫中的事还是有所耳闻,他曾听说过君王与母妃甚是亲近,但未能看到儿子登基便亡故了,所以礼绪大概也能推测出胡笳十八拍于君王的意义,也明白了前二十八位琴师被处死的原因。
礼绪深吸了一口气,胡笳十八拍自他母亲故去后,他便没有弹过了,因为他的母亲也爱听胡笳十八拍,所以他特意学来弹给母亲听,母亲去世后便不再弹起。
礼绪再弹起胡笳十八拍,心中有着些感伤,这支曲他曾每日弹给母亲听,它的谱子他已烂熟于心,只是想不到再弹起已是物是人非。
琴音凄婉悲伤,似委婉地诉说着文姬的悲戚,琴音起时殿内便安静了下来,连君王左右聒噪的莺莺燕燕都屏息侧耳。
君王缓缓闭眸,母妃的音容相貌在脑海中浮现,那般端庄慈祥,他恍惚又回到了十数年前母妃还未去世的时候,那时候母妃或抱着幼小的他听这支曲,或亲自弹这支曲给他听,他当时还埋怨母妃为何喜欢听着凄婉得令人肝肠寸断之音,母妃只笑而不语。这些年他找了许多琴师,但无一能将此曲弹到如自己母亲一般精妙无双的境界,礼绪弹的胡笳十八拍是这些年来他听过的弹得最好的。
一曲毕,琴音似还绕梁,让人久久回味。
礼绪想起母亲也没有什么弹琴的心思了,他正以为君王会刁难他弹奏更难的曲子,没想到君王抚掌而笑:"赏!"
礼绪有些惊讶,但仍旧很快反应过来跪拜:"谢主隆恩。"
礼绪就一下子成了高级乐师,被领着住进了宫廷乐师专用的思故居,思故居布置得整洁有序,其他的琴师都忙着自己的事情并无人理会他,他忽的想起早上的宫女。
"先生琴艺一绝。"君王的侍从朝礼绪拱手作贺。
"公公客气了,公公可识得今早为我引路的领头宫女?"礼绪问道。
"噢,先生可是要寻云归丫头?"内侍反问。
"是的。"
"先生请随老奴来。"内侍比了个请的手势。
"有劳公公了。"礼绪随着他走。
原来她叫云归,真是好听的名字。礼绪心想着。
不多时内侍就停了下来,问一个洒扫宫女:"云归丫头呢?"
"云归姑姑在屋内。"宫女毕恭毕敬地回答。
"先生自行去寻她罢,老奴还有要务在身就先走了。"内侍笑得一脸了然。
"多谢公公。"礼绪向他拱手。
礼绪走进屋里,云归正在写些什么。
"云归姑娘。"
"嗯?"云归应着却未抬头,似乎面前的纸上的东西很重要一时分不开神,待她抬头看了一眼来人,立马蹦了起来,"先生!"
"借你吉言,我活下来了。"礼绪对着她轻轻一笑。
"恭喜先生,我就知先生一定可以的!"云归笑得眉眼弯弯,就好似听到他保住了命比听到自己升了官职还开心。
"云归姑娘方才可是在看什么重要的东西?"礼绪问。
"没有没有!"云归赶紧藏起了桌上的纸张,脸颊微红,"就是一张自己谱的曲子,不敢在先生面前卖弄。"
"不妨给我看看,说不准云归姑娘也是个曲乐奇才呢。"
"那先生可千万别笑话我。"云归递出那张纸。
礼绪瞧了瞧,勾唇一笑:"云归姑娘果然是奇才,若是云归姑娘谱曲,世间不知多少曲师失了生计呢。"
"先生过奖了,先生还是不要一直姑娘姑娘的叫,唤我云归就好。"云归被他夸赞得脸颊更红了。
"云归才是不要一直先生先生的叫,唤我礼绪就好。"礼绪也学着她的话说。
云归见他学自己的话,噗嗤一声就笑了起来,两人面对着笑了好一会。
之后礼绪替云归改了一下曲谱,然后对她说:"云归有空来思故居,我将这曲子弹给你听,可好?"
"嗯,好!"云归笑着应下。
世人皆言宫里的年月悠长,但礼绪并不如此认为,有佳人作伴的日子总是那么快。云归是有些官阶的宫人,所以比一般宫女的手头任务也少,一得了空便哼着她与礼绪共谱的曲子穿过朱红长廊走向思故居,礼绪除了每日去长乐宫弹奏胡笳十八拍也都待在思故居研究琴谱,要么礼绪抚琴,云归在一旁托腮认真地听,要么云归谱曲,礼绪在一旁看着并提醒指导,两人的相处总是那么和谐融洽。
礼绪也曾与云归许下一生的诺言:"待我弦断音垮,许你青丝白发。"
云归应:"我始终相信阿绪的话。"
一日礼绪为君王弹奏时,云归正巧来长乐宫送果盘,云归小心翼翼的走向上首,偷偷看了几眼认真抚琴的礼绪,礼绪也注意到了云归,微微偏头便对上云归的眼神,云归赶紧收回了视线,礼绪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礼绪的琴师生活一直很平顺,可是一个夏日发生的一件事让他安静的生活起了波澜,一个不受宠的妃子竟进入了思故居,当时他正准备小憩一会。
"先生,妾身仰慕先生许久了。"美人攀附上他的脖颈。
"请娘娘自重!"他立马走远。。
"请娘娘自重!"面对对方的无理纠缠,礼绪加重了语气。
恰好君王怀念已经过世的母妃想听胡笳十八拍,便派了公公来传唤礼绪,公公刚到门外就听到了门内的对话,一张老脸顿时就不好看了。
"成何体统!"内侍推开门尖着嗓子吼了一嗓子。
长乐宫内,君王坐在上首,原本就心情不佳,脸色此刻更是难看。
礼绪与那名妃子跪在堂下。
"说吧。"君王冷淡的问。
"陛下,陛下,是先生先勾引的臣妾,您一定要相信臣妾啊!"妃子立马哭的抽抽嗒嗒的。
"陛下,臣没有!"礼绪坚定地说。
君王心中自然有数,他还没昏庸到赏罚不分。
"来人啊,将那女人拉下去,打入地牢。礼绪禁足三月,令你作一绝世之曲,否则凌迟示众!"君王不咸不淡的吩咐下去。
那妃子听到惩罚顿时脸色都白了,哭喊着:"陛下,臣妾知错了!臣妾知错了!陛下恕罪啊!"但奈何君王充耳不闻,侍卫也已经上前拖人了。
不知不觉就到了秋日,京畿秋日多雨,这不接连就下了好几日的雨。
礼绪禁闭已有月余,然而他对于绝世之曲仍旧毫无头绪,这段时日好似云归也格外的忙,都没来过思故居。
礼绪又弹起那几首曾与云归一起谱的曲子,却不知云归就在门外,她撑着一把油纸伞静静聆听他们一起谱的曲,她是不信礼绪会与妃子有染的,她相信礼绪,自始至终。
琴音毕,云归出声:"阿绪。"
"云归!"礼绪闻言起身奔至门口猛地打开门。
"阿绪我来晚了,在你被禁足这么久才来看你。"云归步上台阶收起油纸伞。
"不,不晚。"礼绪拥住她,"抱歉我可能实现不了我们的诺言了。"
"不,绝世之曲你方才不就弹过了吗?我们的故事就是绝世之曲啊。"云归温柔的抚摸着他的发丝说道。
经云归一提,礼绪才想起方才他弹那些曲子真的是一气呵成且无任何不和谐的地方。"是啊!我们的故事就是绝世之曲啊。"礼绪紧紧抱着她。
思故居内礼绪又弹了一遍,云归在一旁始终面带笑容地看着他,她不能在他处于绝境时露出颓丧的表情,她要鼓励他,就像初识时那样。
是夜,云归第一次留在了思故居,一片黑暗与宁静中礼绪拥着云归和衣而眠,就好似一对平凡的夫妻那样。
礼绪给那几首曲子取了个好听的名字"云归故里"。
次日他在君王面前演奏了此曲,君王赞不绝口,解除了他的禁闭。
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平静的日子总是那么快,转眼便已是秋天的尽头即将迎来冬日。
一日他完成了每日任务后正准备回思故居,君王叫住了他,"算来你也在这弹了一个春秋的琴了,之前听到你的云归故里便知你是想归家了,朕许你冬至衣锦还乡。"
礼绪能出宫了却高兴不起来,他若离开了,那云归呢?云归在宫中的岁月还长着呢,他起初是不想留在宫中,如今是不舍得离开宫中。
果不其然,不久云归便知道了他即将出宫的消息。
"阿绪,你走吧,宫中真的太险恶了,我们谁也无法预料什么时候会死在这深墙之内,你离开了,我能安心。"云归面上依旧带着笑容。
"不,我不放心你,说好的要白首不相离的!"礼绪抓着她的肩膀有些激动。
"我不过是一介宫女,职位不高不足以威胁上司,容貌不出色不足以威胁妃嫔,你不用担心我的,我在遇见你之前不也好好的吗,阿绪,待我出宫之时,我们都半百了,我也老了、丑了,你也或许早就寻到了更心仪的姑娘娶妻生子了,岁月是个残忍的东西,我们等不了也躲不开,我只是很可惜不能与你白首。"云归明明想笑着对他说,可是偏偏说着说着泪水就不争气的落了下来。
"不,我会等你,无论你什么样子,你都是我在最好的年纪遇见的最美的云归。"礼绪为云归拭去泪水,深情地说。
那日告别时真是暮色四合,云归踮脚在他唇边蜻蜓点水地一吻,她笑得温温柔柔:"阿绪,再见了。"
果然自那日之后,云归再没来找过他,也仿似在躲着他,无论他怎么样都找不到她。
冬至那日,天上飘飘洒洒飞起了雪花,礼绪背着琴在宫门回首,没有看见云归的身影,他一步步迈出一步步回首,却始终没有看见云归的身影,直到宫门合上。
宫门合上后,云归从转角走出,豆大的泪珠砸在地上,她颤抖着声音哼起云归故里,久久不曾离开……
礼绪踏上了归乡的路,路途长得好似穷尽一生也走不完,但是路是有尽头的,等待是没有尽头的,尽管岁月无情,他都会一直等下去,一直一直……雪越下越大,大到他走着走着就白了头。
礼绪再弹起那把桐木琴已是三十年后了,他鬓角已染上些许白发,那日正是云归出宫的日子,他早在几年前便从故乡搬到了京畿,他又弹起云归故里,虽已有三十年不弹琴了,但再弹起仍旧很是娴熟,他不知道云归是否还在人间,也不知道她若还活着是否回来赴这场三十年的约。
他就这么盘坐在宫门前的一颗菩提树下弹着云归故里,一遍又一遍……
他是如此专注,专注到有人驻足在他面前都不曾注意到。
"阿绪……"一个有些沧桑的声音唤他。
礼绪猛然抬头,入目的便是云归的面容,如他预料的一般,虽不似以往清秀却仍旧温柔亲切。
"云归,云归,我守住了我们的约定,我等到你了……"礼绪扔开琴,拥住云归,他们的感情经过时间的过滤,没有了年少轻狂,只留下岁月沉淀下来的深深的羁绊与眷恋。
"是啊,余生的路一起走可好?"云归回拥着他。
"好……"
我来赴这场三十年的约,很感动你还在这里,不离不弃。
【完】
速食短篇合集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