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初遇他是在画船上,她正二九芳华,他亦正值弱冠。
她打小就被卖进了伶香居,幼年时因太小便被指派做些杂活,扫扫地或者洗姑娘们满是脂粉气味的衣裳。
后来年龄越长,她出落的越发漂亮,伶香居的妈妈也注意到了她,将她好好捯饬了一番后便惊呆了,柳眉杏目,朱唇点绛,还有醉人的酒窝,单单随意绾一个发髻,斜插一支桃色步摇,哪怕身着粗布麻衣,抬眼垂眸间便是风情万种,活脱脱就是谪下凡来的仙娥。
妈妈算盘打得精,先让她卖艺,就冲着她的美貌也定会赚许多银子。
她自十六开始卖艺,如今已有两年了,初上台便夺了花魁,惹来许多姑娘的艳羡嫉妒。
今日是她十八生辰,听妈妈安排来钱塘江上泛舟卖艺,今晚哪位公子哥出价最高,她便是谁的。她反抗过妈妈,可妈妈恶狠狠地的骂她白眼狼,说绑也要绑她过去,命运弄人,她是沦落在这风月场所的姑娘,若要生存,她别无选择。
她掀帘走出船中,后面的小丫头捧着琴跟出来,她的船早已被各种船围住,公子哥们都嚷嚷着她的名字。她一出船,银子金簪翡翠玉石就掷了过来,全都落在铺了软毯的船上。
"纭姑娘这厢有礼了。"她朝公子哥们施礼。
"纭姑娘唱曲儿!"公子哥们纷纷起哄。
她在琴前坐下,素手弄弦,悦耳的琴音流泻而来,或哀戚或呜咽,一如她此刻内心的绝望。而那些公子哥们听得不亦乐乎,他们听不懂琴,他们只是纨绔子弟,爱逍遥爱美色,她深知他们不是知她懂她的良人。
一曲毕,她正欲起身回船内,只听身后一个温润的嗓音:"苏姑娘弹奏如此哀戚之音,可是有什么心事?"
她回眸,只见说话之人一身月白衣裳,青丝束起,手中一把折扇题着飘逸的字。
她心中只能用玉树临风来形容他,她对着身边的小丫头耳语了两句又对他莞尔一笑便入了船。
只这嫣然一笑便胜过空中皎皎月华,恍然间天地失色。
小丫头对他说:"我家姑娘说公子是知音,可上船一叙。公子请。"
一条船板横在两船间,他就在众公子哥羡慕的注视中上了她的船。
她已沏好了茶,对他浅浅一笑:"公子请坐,敢问公子贵姓。"
他在她对面坐下,依旧谦恭有礼:"贵姓不敢当,在下李溯。"
"李溯?可是钱塘才子李溯?"她心惊,难怪他能懂她琴中音,原来是才子李溯,她曾读过他的诗,字字句句都恰到好处柔到她心间,如今看到本尊,她心里也不由得小鹿乱撞。
"李某何敢当才子之名,苏姑娘过奖。"他清浅一笑。
"锦纭曾读公子的诗,仰慕不已,倒是锦纭今日演奏献丑了。"她面颊染上一抹红霞。
他有才子之名却毫不倨傲,言行彬彬有礼,他不像外头的公子哥们一样轻浮地唤她"纭姑娘",而是称她"苏姑娘",这对风尘女子来说是莫大的尊重。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苏姑娘貌美倾城,琴艺亦是数一数二,方才我听姑娘琴音中满是悲凉,可是有何心事?不妨说罢看李某能否一助?"
她视他为知音,便向他娓娓道了缘由。听罢他微微皱眉,她道:"李公子不必为难,命运如此,锦纭认了。"
"不,我定会帮你赎身。姑娘年华正好,如花美眷,不应该毁在此处。"他坚定地说。他想帮她,不仅仅因为她才貌双绝,更因为她眸中有着与别人不同的清澈,她应当有寻常女子追求幸福的权利。
"李公子……"她一下子就红了眼,他一代才子竟愿意帮助一个一面之缘的风尘女子,她是修了多少世的缘分得遇如此君子。
后来,他真的从妈妈那里赎出了她。他就像谪仙一样踏着祥云来到她面前给她希望与欣喜。
"李公子大恩大德,锦纭无所为报,锦纭愿以身相许。"她欲向他行大礼却被他扶住。
"你可以寻个好人家嫁了的。"
"不,公子赎了纭姑娘,纭姑娘此生只愿侍奉公子左右,不离不弃。"
"真傻。"
他念她无处可去便带她回了李家,李母也只当他收了一个貌美的丫头。
她说话中听又泡得一手好茶,恰好李母爱品茶,所以她很得李母喜欢,她每日除了陪李母说话其他时间都陪在李溯左右,他作画时她研墨,他赋诗时她奏琴。
偶尔她也会受到其他丫头的欺负,一日一个丫头扔给她一堆衣裳要她洗了,她亦不抱怨,安安静静地洗着,在伶香居这种事也曾干过,如今到了李家能为他做些事,她也心甘情愿。
他没看到她便来寻她,看到她在洗衣裳立马拉起她,将她在冷水中泡得冰冷的手握在手心,怒道:"这种事不需要你来做,你的这双手应该用来弹琴绣花!"
"无妨,只要能为李郎做些事情,即便再不弹琴绣花也没关系。"她感受到他掌心传递的温度不由得又红了脸乱了心跳。
"胡闹!我既带你回来定是要许你名分的!"
她听他这样说,心里又惊又喜。
"我信你。"是的,她信他,因为他上次答应赎她,他做到了,所以这次的许诺她亦相信他。
此后便真的没有丫头敢欺负她了,她每日都伴他诗词歌赋、琴棋书画。
她为他红袖添香,他为她绾髻画眉,两人如此相敬相伴一晃便是一年,虽尚且没有夫妻之名却已是伉俪情深。
他跪在李母面前:"母亲,孩儿想取锦纭为妻。"
李母脸色顿时不大好看:"胡闹!你纳她做妾尚且好说,做正妻是定然不可的!"
"孩儿觉得锦纭很好,她值得孩儿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她再好也是青楼出身,即便是清白的也不行,你爹临终前将李家交与我打理,李家的面子我丢不起!"李母直截了当的拒绝。
"母亲……"
"休要再说了,此事没有再议的余地。"李母打断他。
他回到院子,她正在绣花,看见他进来欢欣地去迎,看到他脸色不大好也大概猜出了一二。
"李郎。"她轻声唤他。
"锦纭,对不起,是我无能……"他拥着她,无力至极。
"无妨,尽管没有名分,能在你身边做个丫头陪着你也是好的。"她心口一疼,安慰他道。
她其实心里早已有底了,没有哪个正经人家会愿意接受一个青楼出身的女子做正妻的,所以事到如今她也有了心理准备。
她以为即便不能嫁给他还能陪在他左右,但她没有料到李母已经容不下她了。李母传她去了正堂,堂上坐着的李母脸色极不好。
"锦纭,你是个聪慧的姑娘,溯儿还有大好前程,你在他身边只会阻碍了他的前程,所以,这些是给你的补偿,你带着这些离开钱塘,再也不要回来,再也不要出现在溯儿面前。"李母不是同她商量,而是直接做了决定。
"夫人,我能见李郎最后一面吗。"她强忍着泪水问。
李母没有理会她,她知道这是不许的意思。
她最终是被小厮哄撵出李家的,她被推出了门。
她在李家门口站了许久,李家的门紧闭着,直道深夜,她都没等到门再打开,也没等到李溯。
李府里,他敲着门叫大喊:"开门!我要出去,我要见锦纭!开门!"
"少爷您就歇停会吧,苏姑娘已经走了,再也不回来了!"门口守门的小厮无奈的说。
"锦纭,锦纭……明明约好一辈子不离不弃……"他敲着门,终是无力地跪坐在地上。
他曾认为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此刻却泪如雨下。
"锦纭……"他呢喃着她的名字。
她乘着船任它随波逐流,她应许他一辈子的不离不弃,终究是做不到了,她什么也没能给他,他却给了她许多,她如今能为他做的便是离开他,不让李家蒙羞,不碍他前程。
可她亦不会知道,没有了她后,他不再在意什么前程。日日夜夜里,他对她的思念泛滥,每每都是泪湿枕巾从梦中惊醒,梦中她回到了他的身边,依旧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她每日沉浸在忧伤与思念之中茶饭不思,本就虚弱的身子更加不堪重负,她终是病倒了,寒冬腊月的日子里她却只着了一身单衣,却好似不怕冷一般,独自在船头立了一宿,心病郁结加之风寒,她病的更加严重。
这一日她斜倚在船舷边,意识渐渐模糊,此刻的她哪有当初的半分神韵,她面色枯黄,形容枯槁,原本的纤纤素手指如今只皮包骨,她离开他不过几月,竟感觉像过了数十年。
"李郎已陌路,苟延残喘何益?此生已无留恋?李郎,愿来世你还能记得我……"她咳出几口血,自染了风寒,她就时常咳血,她的意识渐渐抽离,终是合上了眼……
他再见她已是几年后,在她坟前——只一个隆起的土堆。
葬了她的好心人告诉他说:"当时我正在江上捕鱼,看见一艘没有人撑的船,我感觉很奇怪便朝那艘船叫了几声,可没有人应,我就撑船靠近,就看见那位姑娘倒在船上,我以为她在休息,我叫她却没应,才发现那姑娘已死了好久了,大概两天了吧……"
又是春天,她的坟头长了花,娇艳如斯。他请人为她立了一块墓碑,他亲自书上:苏锦纭之墓。
他找到了她,可她却永远离开了,她逝于最好的年华,他再也听不到她脆生生的唤他"李郎",再也看不到她如花的笑靥。
"锦纭,你怎能如此残忍,说好的一辈子不离不弃,你却抛弃我先离开了,我还想和你白头到老,还想听你唤我李郎,锦纭……"他抚着墓碑,泪落沾衣,似是在自说自话又似是在与黄土中的她说这情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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