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儿总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却时不时想从她这里套话或者离间,真当她什么都不知道吗?她只是不戳破而已。
这宫中,无论是谁,都逃不开争斗的漩涡,而她们作为宫女,难免要选择各自的派别,想来邵心真是可怜,她身边,唯有一个宁澜而已,其他人都早已经被旁人收买,只等着她再次出错,随时给她最后一击——偏偏,她对宁澜,还是有防备的。
不过防备也没什么错——即使是宁澜自己,也不能保证她的心完全是向着邵心的,之所以帮着邵心,不过是没办法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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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正值寒冬,她们所住的松颐院松柏正郁郁,虽然冷了点,但也算是个极好的所在。偏偏邵心嫌那松柏颜色太冷,又瞅见隔壁晴雪园中腊梅开得正好,便央着宁澜去剪一支回来。
宁澜不是没有迟疑,不想惯着她这毛病——那晴雪园名字好听,但是可是真正的冷宫,虽然并不禁止外人进入,但是邵心刚从修仪降到美人搬到冷宫旁边,此时还要把晴雪园的梅花弄回自己宫中——多多少少是有些触霉头的。
奈何邵心一见她迟疑便变了脸色,一旁的眉儿还有如画哪里管什么冷宫不冷宫的,她们是恨不得邵心直接搬到冷宫中去的,因此在一旁挑唆着,到最后宁澜还是不得不出了松颐院,偷偷往晴雪园中走去。
这晴雪园中梅花开得正艳,宁澜却是无心欣赏,脚下的积雪厚厚一层,踩在上边吱吱作响,虽然四下里并无人,但是宁澜却是很害怕把什么脏东西给招出来了。
这晴雪园中,谁知道死了多少人?反正宁澜入宫这么多年,听得最多的怪事,大多数都是和晴雪园有关的。
越是这样想着,越是觉得毛骨悚然,连忙四周看了看,找了一支梅花剪了便要带走。
“你在做什么?”
突然听得身后有人在说话,宁澜心一惊,差点伤到自己,一回头……居然没人!
宁澜想起那些不好的传闻,顿时吓住了,小心翼翼地四处看了看,终于发现最远的梅树后边站了一个人。
那人的脸被梅枝遮住,看不真切,宁澜能看见的,便是她一头的银发,以及身上的宫女服饰——而且看那衣物的样式,似乎是先帝在世时的样式,那衣物也很旧了。
宁澜心再度一惊——那人到底是人是鬼?
不过随即看到地上那人的倒影,多多少少安了心,又见那人一身骨瘦嶙峋,裹在一件单薄的宫装里,饶是宁澜自己身上衣物厚重,顿时也觉得冷入心扉。
“你……是谁?”宁澜小心翼翼开口,终究是忍不住:“你不冷吗?”
那人自梅树后走出,似乎笑了一下,宁澜看到她满脸的皱纹几乎皱成了一团,不免又觉得心酸,下一刻,那人却再度变了脸:“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还不快走。”
“哦——”宁澜赶忙应了,连忙退下,一回头,身后又看不到那人的身影了,说不被吓到是骗人的。回到她们居住的松颐院,宁澜还觉得自己的心在“噗通、噗通”跳个不停。
邵心见她回来太晚,自是不快,又加上眉儿还有如画怠慢自己,更是有意要拿宁澜来出气,连给她拍拍身上的雪的机会都不给,便让她跪在那里受训。
宁澜知道她是想树立威信,虽然明白她这样做未必有用,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好依言跪下了。邵心说了一通,见宁澜没有任何反驳,自己便也觉得无趣,便让眉儿和如画侍候她睡去,宁澜继续跪着,等她醒来再做打算。
宁澜安然跪着,也不说话,只是想起许多过去的事情,不由得心生感慨——很难将现在的邵心与年少时总是跟在她身后“表姐”“表姐”轻轻叫唤的小女孩儿联系到一起。
一瞬间,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觉。
如画与眉儿扶着邵心躺下,小心翼翼的,只是时不时瞥她一眼,脸上是掩不住的幸灾乐祸,小心打量着宁澜的神色,似乎要看看她到底有没有生气。
她当然不会生气,在这宫中多年,她唯一学会的,便是压抑住自己的脾气,曾经她的脾气比之邵心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这些年来,她比谁都明白,脾气太烈的人,多数是活不长的,尤其是像她这样的宫女。
宫中多年,她当然知道如何应对主子各种各样的刁难——即使邵心或许还要称她一声表姐,但是此时此刻,说到底了也不过是一个是主子,一个是奴婢罢了,她比谁都明白。
所以直至今日,没有人知道,其实那个事事刁难她的邵美人,其实是她的表妹,亲亲的表妹——她的母亲,是邵心父亲的亲妹子——当然,两家早已经不来往多年。
只因十年前,宁家突遭变故,宁澜父亲被发配到苦寒之地,而宁家其他人,全数沦为奴籍。邵家作为宁家的亲眷,没有被牵连已经是万幸,他们没有与其他人一般落井下石已经是十分仁厚,当然不会再认回这一门亲戚,给自己家门蒙羞。
所以当初邵心之所以从许昭容那里巴巴地讨来,并不是因为血族亲缘,而是为了羞辱她,她知道的。
但是此时此刻,她其实一点都不恼,她早已经看透了。
身上的雪化了,慢慢浸入衣料之中,到达最里边的肌肤,冷,是此时唯一的感觉,可是她也只能咬紧了牙关承受而已。
邵心不会关心她,如画还有眉儿只会在一旁看好戏。
比如此时,许是见邵心似乎睡着了,如画还有眉儿便再度有些怠慢,两人神色放松了许多,眉儿更是朝着宁澜挤眼:“宁澜姐姐快起来吧,美人睡着了,想来醒来时是不会再追究了。”
宁澜心下冷笑,面色不变,看了她一眼,轻轻摇头,依旧安然跪着。
如画也跟着过来,似乎是想要将她扶起,一摸上她的身子却惊叫道:“怎么这么冷!”
“该不会是受凉了吧?”如画大惊小怪的:“这可使不得!”
眉儿越发的放肆起来:“我说这一位啊都什么时候了,还敢摆谱?还真当自己还是以前的邵修仪啊……依我说,眼看着她是不会再受宠的了,还是那般硬脾气,也不怕哪天半夜被那些被她苛待过的人索命——”
她朝榻上的邵心怒了努嘴,神情鄙夷,做了个被人勒死的动作,下一刻看向宁澜却换上了一副仿佛自己说错了话的惊恐:“啊——宁澜姐姐,我说的不是你。”仿佛宁澜的确生出过想要勒死邵心的想法一般。
宁澜对这种小伎俩自然不放在心上:“这宫中,哪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再说了,要真出了事,只怕这整个院子里的人都讨不到好的。”
一句话,提醒眉儿若邵心真的出了事,她们为人奴婢的,也不会有好过。只是不知眉儿是否能体会这其中的意味。
眉儿有些讪讪的,还想说什么,邵心却突然动了,仿佛被吵醒了一般,语气微恼:“吵什么吵,放肆!”
她眼睛微微睁开,看了如画和眉儿一眼:“你们退下吧。”
又看了看宁澜,嘴角微动,最终还是开了口:“你也不用跪了,退下吧。”
宁澜自然是要千恩万谢,这才与如画她们退下。背后冰冷,不知道是化掉的雪水的缘故,还是因为生出冷汗的缘故。隐隐约约,听得眉儿小声嘀咕着:“不过是和我们一般的奴才罢了,摆什么谱!”
宁澜冷笑,她既然知道她们同为他人奴仆,又何必处处针锋相对?相煎何太急啊。
只是,这些不是她此刻该多想的,叫人帮自己打了热水,宁澜自动忽略掉其他人面上的不快,眼下她必须要洗一个热水澡,否则的话怕是真的冻坏了。
然而舒舒服服的热水澡之后,宁澜才发现,自己放心得太早了——
整理衣物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宫牌不见了。
宫牌是宫中人身份的凭证,也是出入宫时必须查验的东西——平时都是挂在腰间的,虽然平日里也无人查验,但是若是查起被发现遗失了宫牌——那可是大罪。
宁澜知道她必须要把自己的宫牌找回来——何况,她料想她的宫牌估计是落在晴雪园了,虽然晴雪园不是禁地,但是旁人进去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忌讳的,若是被其他人发现她的宫牌掉落在晴雪园,后果不堪设想。
何况雪下得这么大,若是被雪把宫牌掩埋了,那就更找不到了。
顾不得其他,宁澜赶紧收拾好自己,急急忙忙的溜出松颐院,悄悄向晴雪园跑去。
好在,没人。
这便是成为冷宫的好处,旁人避着还来不及,当然不会进来触这霉头——不过也正是因为没人,所以那种阴深深的感觉也加剧了。
到了园中,确信外边的人不会看到,宁澜才敢把带来的宫灯点亮,小心翼翼的回忆着白日时自己走路的路径,只是寻了一通,却是什么都没有。
宁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因为她在自己曾驻足的树下,发现了另外一个脚印——在这样的时刻,莫名地生出一身冷汗。
不会是她的脚印,估计也不会是那白发宫女的——那对脚印偏大一些,似乎是男子的鞋印。
有人在她之后也来过这晴雪园,然后留下这一对脚印——是想告诉她,她掉落宫牌之事,已经被人知晓了吗?那么那人会不会去告状?会不会把自己的宫牌交给其他人?如果其他人知道自己的宫牌是在晴雪园掉的,会怎么看她呢?
事关自己生死,宁澜没法不担心,没办法不胡思乱想。
那莫名其妙多出来的脚印,躲在不知何处的白发宫女,暗淡的灯火,被风吹动的梅枝以及这漫天的凉意,无一不使得宁澜忧心忡忡,找了许久,都没找到自己的宫牌,宁澜想了想,决定去其他地方找找——或许掉在其他地方也不一定呢。
“嘭——”
刚想离开,脖子却被一团雪砸中,颈后是一阵渗人的寒意——在这样一个骇人的雪夜里,自然是让宁澜再度被吓到——何况,她回头的时候,身后依然没有人。
“谁——”宁澜压下心内的不安,壮着胆开口:“谁——谁在那里!”
她举高手上的宫灯,想要照得更远一些,可是目之所及,依旧没人。
宁澜咬着唇:“少……装神弄鬼的,我不怕你的!”
“哦?”正以为没人的时候,一个声音却蓦然响起:“真的吗?你不怕我那你为什么在发抖?”
听起来是人声无疑,还是个男人的声音——宁澜却并没有松口气:“你是何人!你难道不知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那你又是在做什么?”那人并没有因为她的话便被吓到,反而是反问她:“这里似乎也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宁澜此时也顾不得自己的宫牌了,环顾左右而言他:“我……我只是走错路了。”
“是吗?”那人声调不变:“你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
宁澜愣住,不敢回答。
梅林间突然落起纷纷扬扬的雪,梅枝大作,枝上的雪纷纷落下,很多都落到了她身上,宁澜心内不知为何感知到了危险——此刻突然很想逃,可是偏偏腿脚却如同被定住了一般怎么都动不了。
那黑色的身影从树上落下,站到她跟前,宁澜手一抖,手上的宫灯落在地上熄灭了。不过她还是看清了那人是谁,立刻跪在地上磕头:“奴婢见过晋王殿下——晋王殿下千岁,请晋王殿下网开一面,饶了奴婢。”
宇文图站在那里,脸色没什么变化,也不理会她的求饶,只是淡然道:“你叫宁澜?”
虽是如此平淡的一句话,宁澜却如堕冰窟——他如何知晓自己的名字的?
“是——”心下虽然不解,但是宁澜还是小心翼翼开口:“不知晋王殿下有何吩咐?”
“你可是在找这个?”
宁澜头低着,感觉跟前有什么东西在晃动,一抬头,便看到一块木牌,黑暗中看不清晋王的脸,宁澜小心的接过那木牌,恰是自己的宫牌,顿时感觉感激涕零:“奴婢谢过晋王殿下。”
宇文图没有回答,也没有叫她起身,宁澜便只好那样跪着,今天本就跪了好久,此时更是觉得膝盖疼得厉害,只是不敢开口求饶。
许久之后,宇文图终于开了口:“你起来吧。”
宁澜连忙谢恩站起立在一旁,却不敢走开。
见宇文图身边什么人都没有,宁澜终究是忍不住好奇:“这么晚了,晋王为何一人在此?晋王殿下身边的宫女侍卫呢?怎么没有跟着——”
“不过是个小宫女罢了,”宇文图声音冷冷的:“孤的事,由得你来插嘴吗?”
“是奴婢逾矩了,请晋王恕罪,”宁澜连忙再度跪下告罪,见他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小心翼翼地开口:“那……奴婢还有要事,可否先行告退?”
“走吧走吧,少来烦着孤,”宇文图不知为何,语气突然变得不耐烦起来,宁澜连忙告退离开,走远了又听宇文图道:“记着,今晚你没有来过这里,更没有见过孤。”
宁澜连忙应了,带着自己的东西赶快离开了晴雪园。
出去一趟,身上难免又被雪打湿,宁澜知道太晚了总不能再麻烦别人,想了想只是把身上的衣物换下而已。顺便查看一下自己的膝盖,结果果然红肿到不行,一碰便疼得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刚换上亵衣,便听得窗外有什么东西落地,宁澜吓了一跳,赶忙披了衣物过去看,只是外边什么都没有。
许是风吹动窗子吧,宁澜摇摇头,将门窗关好,便连忙跑回去躺好。
这一夜却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不仅仅是因为膝盖疼痛的缘故,更是因为莫名地遇到宇文图,让她觉得有些心烦气躁的。
想起宇文图的语气——他应该没有认出自己吧?毕竟其实算起来他们从未见过面,当初又都是小孩子,宇文图应该是对她全无印象的吧?
人生兜兜转转,想来真是可笑——若不是当年宁家出事,她此时此刻,该是早就嫁与他做了晋王妃的吧?
当初邵家对自己好,不正是因为自己与他的这一分关系么?只不过后来宁家出了事,她与宇文图的婚约自然便做不得数,而宇文图对他们一家人的袖手旁观,自然让邵家再也没了顾忌,邵家与宁家自此彻底断了关联,自己的舅舅也如同旁人一样,不管自己妹妹还有外甥外甥女的死活。
宁澜细细想来,自己对宇文图,其实并无怨言。说到底,不过是年少婚约事罢了,即使成了亲,她的家事本也和他没多大关系,更何况,他们又没有成亲。他没有伸出援手,她不怪他,说白了,也没什么资格怪他。
对自己的舅舅,起初是有怨言的,只是入宫这些年来,许多事情都已经看透,亲情血脉什么的其实说到底了也没什么,这宫中,陷害自己亲人姐妹自己获得恩宠的事情多如牛毛,何必大惊小怪。
说来好笑,她没当成晋王妃,邵心却入了宫,而她成了邵心的宫婢——想来在邵心看来,似乎是挺得意的一件事情吧?邵心巴巴地将她讨来,想要炫耀自己的地位,又怎么知道,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在宁澜心里,这些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可炫耀的。
成了皇上的妃子又怎样?不过是与他人争风吃醋罢了,皇上只有一个,凭邵心那点手段姿色,在宫中,能掀起多大风浪?要不也不至于就这么着被贬为美人了。
宁澜不是一心活在过去的人,有些人有些事情错过了便是错过了,没有必要留恋,晋王妃又怎样?她没有必要心心念着这件事,说到底,那个位置早就已经与她无缘。
她现在满心想着的事情,是再过几年,等她被放出宫,虽然年岁大了一些,但是不再是奴籍,或许就可以找个普通百姓嫁了,日子清苦一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本朝律例,宫女入宫十年,便放出做良家子。母亲辛辛苦苦送她入宫,所求的,本来就是这样一个结果而已。昨晚上一夜受凉,天一亮,宁澜便觉得头重脚轻,浑身无力。
怕把病气过给邵心,宁澜连忙着人去告了假,打算好好养一天病。
趁着这空挡,宁澜决定去太医院那里去看看崔姑姑。
宁澜十二岁入宫,初来那几年,举步维艰,若不是崔姑姑,怕是早已经死在这宫中了。
母亲只知道入宫十年便可销了奴籍,又怎么知道,进了这宫墙,要想出去,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与她一同进宫的姐妹,到头来,留下的不过六成而已——余下的,大多就那样死了,无人知晓。
宫中的日子,没有外人所想的那般好过,尤其是她们这样作为最底层的宫女,在上位者眼里,或许不过是命如草芥。
初来那两年,所做的事情是都是一些粗使的活,管教的姑姑甚是严厉,宁澜永远记得自己在寒冬腊月里双手冻得通红却依旧要浣洗一大堆的衣物——而且动作稍稍一慢,姑姑的鞭子便挥过来了,那几年,每到冬天,宁澜身上都是永远都好不了的冻疮与鞭伤,即使后来被派去服侍妃嫔,不必那般辛苦的,可是每到冬天,依旧觉得那些旧伤隐隐作痛。
若不是崔姑姑可怜她,对她百般照拂,怕是她早已经死在这宫中了。
说起来,崔姑姑出身倒是和她差不多——同样是罪臣之后,同样由官家小姐沦为奴籍,最后入了宫,不同的是宁澜宫外还有亲人,崔姑姑却早已是孤身一人。
虽说是在宫中,其实说白了,也还是他人的奴仆而已,现世太平,一般人家也不愿意将自己的儿女送入宫中服侍人的——同是奴仆,在外边大户人家家中做奴仆,虽然挣得的银钱比做宫女少一些,但即使是签的死契,婚嫁多多少少还是可以随意的,而宫女,即使每月的俸银多,至少在宫中的这十年,是不能嫁人的——当然,也没什么机会,后宫中就那么几个男人,其余都是女人和内侍,想要嫁人,谈何容易。
也有一些人家出身不错,却把女儿送入宫中的情况——这一类,大多数是有其他的目的,通常情况下是买通了管事的内侍或者姑姑行便宜之事,期待着那天皇上不小心遇见了宠幸了,便飞上枝头变凤凰——
当然,这样的情形有是有,但是很少,大多数的宫女出身无外乎两种——一种是家中贫苦,送女入宫做一门差使,也算是贴补家用;还有一种便是像宁澜这样的,本身出身便是奴籍的。
进宫之前的出身不同,各自的想法也会有差异,比如有和宁澜一样,只打算在这宫中待够十年的——宫女俸银丰厚,十年间足以为自己积攒下一笔嫁妆,若是有贵人赏赐,那便更是风光;而像宁澜这样的,更多的是看重十年后放出宫时会把奴籍销了——若一直只是奴籍,那也只能嫁给奴仆,将来生了子女,也依旧是奴籍。
当然,想要嫁人也并不是那么容易,毕竟在宫中十年,放出宫时大约二十余岁——虽然也算不上年老色衰,但归根结底,最适宜婚嫁的年岁已经过了。要嫁人的话,通常只能做他人继室甚至小妾——当然,也还是比较好的了,宫女嫁人,即使是妾,也多是良妾。
也有一些人十年后并不想出宫——或是习惯了宫中的锦衣玉食,到了外边再过日子会不习惯,或者是外边已经没了亲人,这时候,宫女可以选择继续留在宫中担任女官,负责宫中的事物比如说教引指导新来的宫女等等,这些女官比她们宫女地位要高一些,寻常内侍与宫女见了,也要唤一声姑姑,比如崔姑姑当年并没有选择出
宫,盖因宫外已经没了亲人,崔姑姑为人又和善,颇得人心,加之本身出身医药世家,懂些医术,现在是在太医院中做事,负责后宫宫女药材的发放。
宁澜和崔姑姑也算是有缘——当年崔家未出事之前,崔姑姑与宁澜母亲颇有来往,宁澜样貌又承继了母亲的模样,虽然多年未见,崔姑姑对友人倒是念念不忘,她本就在宫中,自然也知晓宁家出了什么事故,对宁澜除了照顾故人之女的情意在之外,更多的是几分同病相怜的感慨。
若说这宫中宁澜还能相信谁,怕是也只有崔姑姑一个了。
这冰天雪地的,平日里也无甚事情做,太医院内也甚是空闲,宁澜小心避开了可能遇见外人的情况,一闪身便到了崔姑姑的屋子。
崔姑姑正带着小宫女在那里清点药材,见着宁澜便放下手头的事情,拉着她一边往里走去,一边念叨着:“我说澜丫头,你可总算来看我这把老骨头了!你自己算算,你都多久没来了?”
宁澜有些不好意思:“崔姑姑,最近忙了些。”
“我都听说了呢,”崔姑姑叹气:“你们搬到松颐院了?那边可好?那些人有没有苛待你们?可缺什么东西不缺?”
“崔姑姑!”宁澜有些招架不住她一连的问话,连忙应答:“没事,都还好。”
“那便好,”崔姑姑叹气:“如今你搬到松颐院,那里可离这边远多了,难为你大冷天的跑过来,看,脸都冻成什么样了。”
“崔姑姑,”宁澜吸了吸鼻子:“我这不是受了点风寒,想过来找人帮忙看看——”
“真的?”崔姑姑倒是比宁澜更紧张,她自己在太医院呆了那么多年,也略懂一些医术,帮宁澜看过见无甚大碍,便也放了心,吩咐一旁做事的宫女去帮忙抓药,还特意叮嘱了一般说是用她那一份的份额。
宁澜知道崔姑姑的脾气,也不好拒绝,崔姑姑还不放心她,吩咐宫女帮她把药熬好,非要盯着她喝下去这才满意。
四下无人,宁澜这才小心叹崔姑姑的口风:“崔姑姑……你可知道晴雪园中住着的是谁?”
“晴雪园?不是废弃了吗?”崔姑姑神色有些怪异:“想来是没人的吧。”
“可是……”宁澜小声开口:“我昨天,见到了——”却被崔姑姑捂住了嘴,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崔姑姑摇头:“宁澜,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太多的好。”那病将养了好几日,才慢慢好转过来,好在这几日无甚大事,否则就算宁澜有心,怕是也无力。
他们就这样便在偏远的松颐院待了一个冬天,转眼便到了除夕。
邵心失了宠,自觉面上无光,平日里轻易不肯出去见人,称病免了对太后的请安,这当然是下下之策,然而邵心坚持,宁澜也没有办法——是以除夕原本该是众嫔妃济济一堂争奇斗艳希望能得到皇上青眼的日子,太后一道口谕,言道邵美人病弱,不便出席,便生生断了邵心再见到宇文复的可能。
邵心一气之下,这一次还真的就病了。
眉儿在墙角幸灾乐祸:“这下可好,可算是如了她的愿了,我说啊,人就不该胡乱咒自己,随便说说的话,没准儿神明便记着呢。”
她这声音说大不大,刻意压制住了一些,但是说小也不小——邵心可是听得一清二楚的呢,在邵心身边服侍的宁澜自是也听到了。
宁澜微微蹙眉,眼见邵心要发火,连忙止住了她。
邵心看了她一眼,顿时泪眼连连:“这日子没法过了,连个区区宫婢都敢欺压到我头上来了。”
宁澜心道这些本就是她自找的,只是这话却是不宜说出口,连忙安抚道:“别理她们,安心养病才是。”
见邵心又要哭,宁澜忍下心内的不快,面上依旧是恭谨,收拾了药碗,向外退去了。
推门,眉儿见到她,面上没有丝毫的惊慌,似乎还带了一丝不屑。
于是宁澜确定了——眉儿那番话,根本不是有口无心,分明是故意让她们听到的。
横竖这松颐院也不过这几个人,偏偏所有人都不是一条心,宁澜倒真是为邵心的未来感到担忧了——只不过,她也明白,即使她是邵心最后可以信任的人,邵心也不会完全的信任她的。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天色尚早,前朝事还未了,后宫却也开始忙碌起来了。
即使再不受宠,毕竟还是位置在那里,该有的赏赐份例也不会就这样免去,不过因为邵心病中,不好叫她前去领赏,更不可能让太后屈尊来这偏远的松颐院,故此是许昭仪代邵心领了赏赐,吩咐宁澜去她的柏香殿帮邵心领赏。
宁澜出门的时候,眉儿依旧是一脸的不屑,也有一丝不快——她倒是想去,偏偏许昭仪特意指了宁澜的名字,因此眉儿看向宁澜的眼神便有些怪异,嘴里似乎嘟囔着什么,不过听不真切。
宁澜知道她在说什么,不过宁澜不在乎。
松颐院离柏香殿挺远的,宁澜不过是宫女,自然没有车驾可行,只好带了内侍小瑞子慢慢穿过大半个宫廷。
好不容易走到柏香殿,宁澜居然感觉到了微微的汗意,许昭仪在忙着,宁澜也不好打扰,通报了之后便静静立在殿外等着。
柏香殿内似乎挺热闹的,宁澜暗揣自己似乎来得不巧,因为她似乎听到了陆昭媛的声音。
希望……不会节外生枝吧。
宁澜暗自想着,让小瑞子先退下,自己在那里等着,因为心内不安,所以面上越发的恭谨——她可不想被陆昭媛抓住一点小毛病,否则的话,怕是会没玩没了的。
她倒是不至于怀疑许昭仪是故意为难她,想来应该只是凑巧,她自己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撞到了陆昭媛在的时刻。
只能说是倒霉了。
许昭仪身边的宫女蕊珠出门见了她,倒是欣喜,却又有些紧张:“你来了。”
宁澜也有些紧张,看了紧闭的殿门一眼,蕊珠轻叹:“陆昭媛可一直在这儿呢。”说着朝殿门努努嘴。
“宁澜知道了。”宁澜点头,不过还是有些疑问:“按道理说宫女十年后大多数都出了宫,有些留下来做女官——我看那人依旧是宫女的打扮,还是先皇时候的宫女服,已经旧得很厉害了——她那个年纪,头发都白了,为什么没有出宫也没有做女官?反倒是在那样的一个地方……”
崔姑姑却只是叹气:“宁澜,你这样,我怎么能放得下心?”
宁澜低下头:“宁澜知错了。”
“其实你也没什么错,”崔姑姑依旧叹气:“只是这宫中,有些事情毕竟是秘辛,不可为人道——宁澜你答应我,以后都决不可再去晴雪园了。”
宁澜点头,崔姑姑却似乎是不肯信她,非要她一再的发誓,直到宫女把熬好的药送过来,这才作罢。
在太医院呆了半天,虽然没有问到有用的事情,但是陪着崔姑姑聊天,宁澜的心情多多少少是放松了一些,喝过了药,虽然不会立刻好转,但的确感觉舒服了许多——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刚想躺下,却蓦然发现床头多了一个白脂玉的瓶子。
打开一闻,似乎是药酒的味道,下边还压着一张纸,宁澜看了一眼,只有几个字——“涂抹用,可消肿”——笔力遒劲,似乎是男子的字。
宁澜连忙将那张纸揉成一团,四下张望了一下,当然无人——这是谁给自己送药来着?
心下不解,收好了药瓶,出门装作不经意问眉儿自己走时有没有人来找自己,答案是无人。
宁澜不免有些奇怪,只是也无暇多想,闭了门窗,悄悄将裤腿往上挽去,露出昨天跪太久了而有些红肿的膝盖。
先是用自己从崔姑姑那里讨来的药试了一只,另外一只膝盖换了桌上莫名出现的药,对比之下,果然那白脂玉瓶中的是好药,不过,到底是谁送给自己的?
是夜,宁澜终究还是忍不住偷偷跑到隔壁的晴雪园,转了一圈,终于靠近了晴雪园最深处的宫殿。
那宫殿掩在梅树之间,路径被雪覆盖住也无人清扫,宁澜刚想进入那宫殿,身后却多了一个人:“你在干什么?”却是先前那白头发的宫女。
宁澜吓了一跳,不过很快便回过神来,却是斟酌了很久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那人,许久方才喃喃道:“这位……姑姑,我……我是来给你送件御寒的衣物的。”
从昨晚起,她便一直记着那宫女一身单薄的样子,总是不放心,因此入了夜便带了一件自己的衣物过来,否则自己实在是不安心。
那宫女奇怪地盯着宁澜,也不接过,宁澜被冻得通红,又不敢放肆,只好喃喃道:“姑姑,我没有恶意的,我就是看你穿得那么单薄,怕你冷了……”
“既然别人是好意,程姑姑你便收下吧,”一道男声突然在她身后响起,宁澜自是又吓了一跳,身子一颤,便撞到了身后的宇文图:“小心。”
宁澜连忙要跪下,宇文图却状似不经意地看了她的膝盖一眼:“不用跪了,就当孤没有来过。”
宁澜心中腹诽,不过不跪当然是好事。
宇文图偏偏不肯放过她:“你为什么又来了?”
“难道……”他戏谑的一笑:“你是来找孤的?”
宁澜连忙摇头,笑话,她可不想见到宇文图,她怎么知道,这么晚了,堂堂晋王殿下不去歇息,跑到这冰天雪地的冷宫中来做什么。
因此立即告退,看都不看宇文图一眼。
走了许久方才出了那晴雪园,正要踏出去的那一刻,宇文图的声音幽幽响起:“你为什么要对程姑姑好?”
宁澜愣了愣,站在那里许久不动,半天才回应道:“因为也许有一天,我会变成她今天的样子。”
她很害怕,害怕期满十年之后,她未必能出的了这宫墙,至于女官的位置,她不想要也要不到,只要陆昭媛受宠一天,她就别想在这宫中好过也别想出得宫去——到那时,年老了,她或许便会如程姑姑一样,头发白了,却依然还在这宫中出不去也升不去。
她很害怕这样的结果。
她今年十七岁,十二岁入宫,如今已经整整五年。
这五年,她懂得了许多,成长了许多,可是正是因为懂得了许多,所以她明白,或许再过五年……她是出不去的。
陆昭媛不会放过她的。
或许,程姑姑的结局,便也是她最后的结局,那般的凄凉——在这宫中暗无天日的活着,先皇新帝几度变换,她却依旧还在。
几度江山改,宫女到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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