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万道河,行过千重山。待行至梅花村村口处,已是暮色苍茫之时。
他已经走了十日。从帝都到此处,竟是走了那么远。
慕歌侧首看,一眼便见着村口处一块石碑上刻着梅花村三字。他再仔仔细细看,便见着石碑上的右下角还写着苏怀题三字。
那颗心在这一瞬便如火燃烧了般。他疾步上前,一只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摩挲着那三个字。
也不知是何时才惊觉自己早已是泪流满面。慕歌轻轻的凑近那石碑,依旧自言自语:“我来了啊”
那天已经慢慢黑了,头顶上一轮孤月自树梢处挂起。他还是维持原先的姿势,直至村里头走出来一群村民。
那些村民似乎很怕他。人群里,有人小声嘀咕:“这人哭什么啊?”
是啊!有个人莫名其妙抱着石碑哭,怎么看都觉得诡异。
就着这昏暗光线,村民们都悄悄打量他。倒是有个村长模样的老人家走了出来。
他看了一眼周遭,这才问道:“敢问公子是何人啊?”顿了顿,又是难为情问:“为何于此处啼哭?”
慕歌这才抱紧怀中的灵位,朝着村长弯腰行了礼。
村民们伸长了脖子看,但都因为不识字,居然看不懂那灵位上写什么,大概也只知道那灵位上是哪个已故之人。
村长倒是识几个字。他揉揉眼,凑上前去看,依着那一丝光线,才勉强看得出那上面写着:“先室苏氏苏怀”
“苏怀?”村长显然吓了一跳。他再仔细瞧,确认是苏怀二字后,竟掩面痛哭,颤巍巍的跪在了慕歌面前。
村民面面相觑,忙上前扶起村长,就听得他哭着喊着:“苏大恩人,去了啊!”
这一声,使得村民们都沉默了。末了,有人也跟着偷偷哭起来。
慕歌也是在后来才知道,梅花村上下皆是受了苏怀的恩惠。
“要不是恩人,这里所有人,早就死了”村长边提及往事,又将他迎入村里。“大概是几年前吧,老了也记不清了。”
村长指着西北方向一座大山,说:“几年前,马踏山上聚了一帮山贼,这些山贼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一次,甚至要屠村。恰好那时恩公路过,调动了手里头的军队制服了这帮山贼,我们这些人这才逃过一劫,免于一死”
慕歌顺着那方向望去,他仍是抱着怀中的灵位,也不回话,只是眼眸里一片湿润。
村长试探性问他:“公子,莫不是姓慕名歌?”
“村长识得我?”慕歌点点头,才想回答,便听得村长说。
“恩人常提起你来,说你乃是这世间最好的人”村长引他到了一处茅屋前,对着他说:“公子便在此处住下吧”
他顺着指引抬眸看,却见眼前是一座小茅屋,此处茅屋虽简陋,看起来却整洁得很。他又环顾周遭,见着一旁便有一处梅花林。
此时已是冬季,梅花果真开得正艳。那傲雪欺霜的梅花立在天地间,恍惚间,竟好像是苏怀立在那处。
“我找到了”他喃喃自语着,又回头祈求村长:“可否,让苏怀葬在梅林中?”
苏怀的墓碑在三月后便建成了。墓碑及其简陋,却也是梅花村的村民一点一点凑出来的。
慕歌在这三个月中跟着忙前忙后,也时不时在村里帮忙,后来还索性在梅花林里办学,教村中大小孩童识字。
时光荏苒,竟就这样过去了。慕歌一天除却守着苏怀的墓,便是教学与种田。
他似乎一天比一天苍老了。本该是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竟让人生出日薄西山的错觉来。
村长时常来看他,更多的是陪着他一起守墓,彼此都不言不语,只是静静望着墓碑。
村长还是忍不住问他:“公子当真一辈子就这样过了么?”又想了想,暗地里搓了搓手说:“老李家小女儿今年十六,您看……”
“我不可能再娶”那双浑浊的眼眸依旧只望着墓碑,可那口吻仍是坚定。“我只要他一人”
慕歌起身朝着村长行礼:“苏怀是吾妻。这一辈子,我不可能再娶旁人。还望村长日后莫再提此事”
他心意已决,倒是日后果真无人敢与他提亲。
慕歌便在梅花村生活了下来。转眼间,便是到了苏怀的忌日。
这天,梅花村上下皆于墓碑前上香叩头。
纸钱漫天飞舞,一对白烛闪烁着微弱光芒。慕歌就在这日换上一身整洁白衣,且将一头长发束起,看起来倒精神些。
只是村民还是发现了那头长发中掺杂了的银丝。眼前这男人分明是俊美少年郎,竟是硬生生把自己熬成白头翁了。
他捧着一碗粥漫步走来,也不顾旁人的目光,就这样坐在墓前,将手中的梅花粥放下,旁若无人的说:“吃吧”
村民们心道此乃痴情人,便也纷纷散去了。
入夜,天越来越冷了。大雪铺天盖地而来,也将他埋入了雪中。
他的唇已发紫,面色也越发的发青。可那双手还是紧紧抱住墓碑,怎么也不肯松手。
今夜无月。他便这样抱着墓碑,低头说:“一年了”
苏怀离开他足足一年了。这一年里,他甚至都忘了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慕歌又笑了笑,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渐渐模糊,忙又说道:“我很想你啊苏怀,我觉得我撑不住了。你会不会等我?如今,梅花村的村民都在祭拜你,我再也不用担心了”
那发白的嘴唇一张一合,每说上一句话都十分吃力般。
他慢慢闭上眼,又忍不住抬眼看。这一看,竟是看见了苏怀从梅林中走来。
慕歌喊他:“苏怀”
苏怀也只是笑,朝他伸手,问他:“真的要跟我走吗?”
他不停点头,忙伸手和他牵在一起。
他感觉到了。那确实是苏怀,苏怀来接他了。
“苏怀,我想你了”
翌日,天才微亮。隔壁的小儿牛娃出门解手。他远远看见墓前坐着的慕歌,就脆生生的喊了句:“夫子好早啊”
那人却一动不动,也没有理会他。牛娃也没空搭理,匆匆忙忙上了茅房,待回来时,发现那人还是维持那姿势。
“夫子,天寒地冻的,回去休息吧”牛娃几步上前要扶他,却不料刚搀扶上,竟发觉他浑身冰冷。
牛娃小心翼翼去看那张脸,忽而哭着喊了起来:“夫子……夫子死了啊”
这一声哭喊,终于惊醒了左邻右舍。
慕歌就这样走了。在苏怀走后的第二年,他死在了他最爱的人的墓碑前。
村长决意将二人合葬,葬礼当天,全村人都来相送。
村长背着众人抹泪,终是化作一声叹息:“原来生,你等二人还能有幸相遇”
关山
新帝继位,特赦了关山此处独立为国,亦封阿宿达为淮北王,免除一切上贡,两方签下互不干扰的条约。
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留在了此处,不必再争执,也无需再流浪。
这日,阿宿达提了壶酒照例上俞峡谷来。他对着头顶漆黑的苍穹说:“巫觋,一年过去了”
他席地而坐,单手打开了手中的酒壶,那酒香霎时间扑鼻而来,掩盖了俞峡谷周遭的瘴气,这才让他觉得舒服些。
阿宿达提着酒壶,倒了半壶在地上,也不知心里想着什么,只是对着地面发呆。
他思索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开口:“穆轩皇帝和那位葬身火海后,小五继位,倒是在慕将军的扶持下,将国家打理得甚好。”
他提着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口后,指着这个地方说:“这不,把关山这地方让我管着”
他抹了一把嘴继续说:“朝颜如今是长公主了,哈,还是那小孩子脾气,有时候和小五闹了脾气就往慕家住上几天。哦!还有苏弃,她也不知道去哪,就是江湖上曾有人提及一个行侠仗义的女侠客,也不知道是不是她。”
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终究还是化作一声哽咽,半天也说不上其他,更觉得心头处火烧得厉害。
阿宿达捂着眼,猛地灌了口酒,直呛着眼睛发红:“还有慕歌……他也去了。在梅花村那处,他在那里,陪着苏怀”
说完这话,竟觉得舒坦多了。
阿宿达放下酒壶,也不知对着谁说:“苏怀是该高兴,还是难过啊?”
“慕歌活着,只会更痛苦”离人先生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的。
他穿着一身黑袍,披散一头白发,手里提着两壶酒,也没去看阿宿达,只是在一旁坐下。
这一年,他也老了许多。自从巫觋驾鹤西去后,他时常就在关山游荡,更多时间就在俞峡谷附近待着。
阿宿达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离人先生摆了摆手,只好闭嘴不说。
离人先生对着俞峡谷喊:“小元别怕,师兄哪都不去,就在关山守着你。”
他们都明白,即便那些人已归去,终有一天,还是会相遇的。留下的人,替归去的人看遍这世间的繁华。即便半醒半醉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莫急,故事还在继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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