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众人齐齐敛声屏气,盯着一个地方,面白如纸。宋倾城纳罕,拨开枝叶看去,心头猛地一跳。
一行身着官服之人正从南边走来。
当中的男子面颜俊朗,身量颀长挺拔,似一柄永不弯折的长|枪。盛夏日头毒辣,景物在金芒中渐失轮廓。他自光晕深处走来,玄衣流动着薄金,更衬两肩蟠龙昭彰,气吞万流。
尤是那双眼,幽深如寒潭。便是这般浓烈的阳光,也照不进他眼底。
夜寒宸,当朝太子,善战的北戎人闻之色变,大邺百姓一面惧他凶名,一面又心悦诚服地奉他为战神。
四面安静下来,丫鬟们噤若寒蝉,她便不知该去哪,听见南面有脚步声,便抻着胳膊摸去。
宋倾城心如鹿撞,越发往枝叶深处缩藏去。
并非不想见,而是方才她玩闹出一身汗,仪容不佳,不宜相见。重生后的第一次见面,多重要的事呀,就算不用刻意打扮成天仙,至少也得干净齐整,总不能给他留下邋遢的印象。
璎玑(公主长女)趁着嬷嬷不在,就这么一路摸索过去,可面前不远处有一节台阶,下头零星散落着碎石,摔下去定会见血。
璎玑和丫鬟们都看不见,只有宋倾城这角度能看见。她大惊失色,当下也不顾上仪容不仪容,起身追去。
一道玄色身影已先她一步冲过去,稳稳扶住璎玑。
璎玑吓一跳,以为是哪个笨丫鬟自己送上门,怕他溜走,忙拽住他的手摸起来,却只摸到一层厚茧。她抬头一看,双眼一亮,抱住他的腿甜甜唤道
璎玑:舅舅!
她正出神,那厢璎玑已平安落地,拽着夜寒宸的袖角蹦跳,邀功似的朝宋倾城疯狂挥手。
璎玑:舅母,舅母,我把舅舅抓住了,你快来!
宋倾城醒神望去,夜寒宸亦抬眸看来。
四目不期然相遇,两颗心不约而同皆撞跳了下,荡起满园春色。
宋倾城的心弦拨动了下,慌慌垂了脑袋,手抓着裙绦,不知该往哪放。
因方才那阵跑动,她双颊泛红,额上出了层细汗,钗环略有松脱,碎发粘连在腮边,毫无名门贵女风范。
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偏生让她在最不宜见人的时候,遇见了她最想见的人。皇家重礼数,她才刚闹出抗旨的事,现在又当众失仪,夜寒宸大约要对她失望透了吧。
璎玑:舅母?
夜寒宸:带郡主下去休息
奚鹤卿:璎儿乖,换个地方玩去。你舅舅还有政务要忙,今日就不陪你了,要是你舅舅真留下陪你,有人就该不知好歹,扭头走了。
宋倾城心里咯噔。
奚鹤卿是东宫第一谋士,自幼与夜寒宸一块长大,情同手足,知道她为何绝食后,凭他的手段,没把她抽筋剥皮敲打一番,已属仁善。
便是前世,奚鹤卿厌极了她,可到底没对萧炎下手,反而在萧炎屡次犯事波及到她时,他还会出手帮忙。若没有他,自己的前世只会更加凄惨。
宋倾城定了定神,轻描淡写地回道
宋倾城:奚二公子说的对,若太子殿下真要留下,某些不知好歹的局外人,确实就该走了。
奚鹤卿怔愣,半晌才缓过神。
敢情这是把他当作那不知好歹的局外人,耽误他们俩花前月下了!这个宋倾城,过去不声不响、面团子似的一个人,怎的摔了一跤,说话都带刺儿了?
璎玑:二叔叔坏!不许欺负我舅母
奚鹤卿:“嘿,你个小丫头片子,以后还想不想吃糖葫芦了!”
璎玑:我不要坏蛋的糖葫芦!吃了会变笨蛋的!”
璎玑头也不回,跑到宋倾城身边,拉起她的手又颠颠继续往前跑。
宋倾城还有几分不舍,最后望眼月洞门,眸子里涌着期许的光。可玄色身影消失后,就再没出现。纤长浓睫慢慢垂覆下,掩去所有光芒,她叹口气,任由璎玑拉走。
夜寒宸:今年雨水丰沛,黄河只怕又要涨汛。你若有这闲工夫为难一姑娘,不如好好替孤想想,该怎么防汛。”
奚鹤卿:哟,这就开始护短了?早干嘛去了?我刚还手下留情了呢。真要是火力全开,你这会子拳头是不是就该往我脸上招呼了?”
夜寒宸:无理取闹,孤何曾对战场以外的人动过手?”
奚鹤卿:何曾?
奚鹤卿:我给你提个醒。就上回宫宴,萧炎,他不过是在护国寺瞧见过宋倾城一面,在宴上随口夸她两句,你就把人打成重伤,到现在还下不来床。要不是皇后娘娘给你兜着,就该闹到御前了。
夜寒宸霍然止步,面色微沉,乜斜凤眼淡淡瞧他。那一瞬,仿佛沙场上冷血修罗重现。
奚鹤卿:他最后一句话,确实不堪入耳,该打……打得好……”
夜寒宸这才敛去眼中寒芒,继续阔步向前。
奚鹤卿:你既这么关心她,为何不直说?为了你,我都低声下气跑去求宋颖那死丫头了。今日好不容易把人骗来,你若还是一句话都不说,就这么白白放人回去,我第一个不答应!”
奚鹤卿:夜寒宸步子渐缓,望着远处的云,深邃的凤眼恍惚了下,旋即又结满寒霜
夜寒宸:“孤此番唤她过来,不过是想告诉她。并非是她抗旨弃孤在先,而是孤从来就不愿纳她入东宫!”
奚鹤卿:哦?那我拭目以待了。
璀儿:还没找着?这都多久了,郡主和姑娘能跑哪去?公主都催好几回了。” “老天保佑,这么大的雨,可千万别出什么事。”
声音未落,就听“砰”地一声巨响,众人齐齐转目。静室大门豁然洞开,玄色衣角擦过门框,而原本夜寒宸站着的地方,只剩一杯早已散尽热气的清茶。
众人面面相觑,惶然不解。太子殿下素来稳重,朝中上下无不叹服,就连最爱鸡蛋里扒拉骨头的御史台,也挑不出他的错。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奚鹤卿却一点也不意外,对插着袖子,笑得意味深长。何须问缘故?放眼全天下,也就只有一个宋倾城,能叫他失控。
槛窗因年久失修,已闭合不上。风携着雨点从四面八方飞来。顾慈抱着璎玑坐在亭内,尽量不让她被雨淋到,自己衣裳两肩和后背都湿了大片,黏在身上,湿冷难受。
忽而一个炸雷落下,璎玑呜咽一声往她怀里钻,小小的身子抖个不停。
宋倾城一面拍背安抚,一面外头往外瞧。四面渺无人烟,她只能安慰自己,好在是雷雨,忍忍就过去了。
这也不是她第一次被困雨中。
小时候在宫里,几人一块玩躲猫猫,宋倾城从来都是藏得最好的那个,但好也有“藏得好”的烦恼。有回大雨天,她窝在树洞里头,没法躲得更深,自己又爬不出来,还没人能找着她。她哭得稀里哗啦,最后还是不参加游戏的夜寒宸救了她,也不知他是怎么找到的?
璎玑:舅母,他们都说你不肯嫁给舅舅,是真的吗?
璎玑探出半颗脑袋,眼神比湖水还清澈
璎玑:你是不喜欢我舅舅吗?
宋倾城:不是不喜欢,也不是不愿嫁……
璎玑:“舅舅!舅舅!你听见了吗,舅母说她喜欢你!”
她这才开了个头,璎玑便蹭的跳到地上,绕到亭子门口,抱住某人的腿道
宋倾城双肩一抖,蓦然回头。眼中那点星星希望,渐生雏形,成燎原之火。
朦胧水雾中,夜寒宸一手执伞,一手握着新伞,立在阶下,寸缕寸金的衣裳下摆和靴面淅淅沥沥布满泥点,仿佛疾奔而来。油纸伞并未完全隔绝风雨,他鬓脚眉梢微潮,水珠顺着他修俊精致干练的下颌线条滑落,沿白皙脖颈钻入他衣领。
一脸倦色,形容狼狈,望着她的眼神却熠熠生辉。
夜寒宸:这么大人了,明知近日多雨水,出门还不记得带伞?真要走丢,或是失足落水,孤看你怎么办!”
顾慈睫毛轻颤,慢慢搭落,双手抓紧裙绦,下意识绕着指头缠来缠去
宋倾城:对不起……
声若蚊呐,甜糯又委屈。螓首低垂,白玉般的天鹅颈压出秀丽线条。半湿的衣裳紧贴玉肌,依稀勾勒出曼妙身段,于男人而言,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
夜寒宸:孤不是在说你,是在说璎玑。”
夜寒宸嘴硬道
冷不丁被点名,璎玑一抖,嘟起嘴巴要反驳,可转念一想,的确是她把舅母带到这来的,舅舅怪她也是应当。可……她什么时候成“这么大人了”?
宋倾城也吃了一惊,抬眸看他。夜寒宸正凝神眺望亭外,侧颜肃穆如九重天上法相庄严的神祇。雨丝横斜过他鬓边,撩开几缕零散发丝,露出一只白里透红的耳朵。
她忍住笑,若无其事地低头“嗯”了声,寒浸浸的心一点点回暖
夜寒宸:这伞你们俩拿去用,天色不早,该回了。”
璎玑:我已经是这么大人了,可以自己打伞,不要别人帮我。”
话音未落,她便撑开伞,哒哒跑入雨帘中,朝他们吐吐舌头,愉快地转着圈圈跑远。
只剩这一场滂沱大雨,一柄簇新的油纸伞,和两个久别重逢的旧人。
雨水自檐角滔滔垂落,有节奏地拍打着柳叶尖,更衬此间幽阒。
宋倾城心跳声被放大,生怕夜寒宸会听见,忙转身背对,捂紧心口。
宋倾城:郡主尚还年幼,就这么独自回去,恐路上会有什么闪失,殿下还是快些追上去的好。等你们都平安回去后,再打发人给我送伞也不迟。”
话音刚落,身旁便递来一柄伞。握在伞柄的手,骨节匀称分明,明明出自武人,肉皮却比书生还白净。雨珠蜿蜒滑过,青紫色血管清晰可见,勾人去咬。
夜寒宸:你先回去,再让人给孤送伞。
他眉眼深沉,不怒自威,语气不容反驳。
宋倾城:殿下若是不介意,我帮殿下打伞,咱们一块走?”
夜寒宸愣了下,颊边飞快闪过一抹可疑红晕,手伸到一半,又缩回去,大步流星地行至阶前撑开伞。宋倾城以为他是不愿两人一道打伞回去,决定自己先行,便也没说什么,扭头继续看自己的风景,等着璀儿派人来接她。可等来的却是某人清冷的声音,“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宋倾城回头。
夜寒宸忙调开目光,左右瞟着,玉指忐忑地握紧伞柄
夜寒宸:孤…孤帮你打伞
宋倾城一怔,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夜寒宸执伞立在雨中,见她还是一动不动,又寒声催道
夜寒宸:再不过来,璎玑就真不知要跑哪去了。
宋倾城这才红着脸跑过去,垂首福礼,伸手接伞。夜寒宸微一转腕,避开她,兀自向前走。宋倾城抓了个空,头顶淋了几滴雨,忙追上去钻入伞下。
彼此相距一掌,就这么默默走着,除了雨水咚咚砸着伞面声,就只闻他腰间环佩轻叩的脆响。
宋倾城几次鼓起勇气,想解释萧炎的事,余光扫过夜寒宸冷峻的面容,又顿时泄气。万一解释不好,惹他更加生气,彻底不理自己怎么办?
蒹葭山庄是陛下御赐给寿阳公主的嫁妆,里头一应物什皆出自禁中。这伞也是,精巧雅致,不如民间的伞大。两人挨在一块都不定能遮严实,更何况他们还隔开了些距离。
雨水聚成一线,沿伞骨哗哗泄下,宋倾城的肩膀却没有湿。
她诧异仰头,伞面竟是往她这边偏斜的。夜寒宸大半肩膀都暴露在雨帘中,肩头的蟠龙纹湿透,皱成一团,毫无威严可言。
可他却只字不提,目不斜视,背脊挺直,步履澹定从容。
宋倾城抿紧唇瓣,若是直说,这人估计也不会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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