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退休的颜料商
09 三条线索
我对那位老先生的故事感到一头雾水,而我的朋友又十分语出惊人地表示要用我的名字登失物招领广告,这就更使我不知所措了。
“你这样做真的有用吗?”我问。
夏沐风笑了笑:“我确信这两个戒指的分量,我有理由相信它们对凶手来说是极其重要的。”
“可是为什么呢?”
“啊,如果你肯再多动动脑筋,把梁老师和那位老先生的证词联系起来,这个结论就是很简单的了。”夏沐风满足地轻笑起来:“我就不卖关子了,你还记得我们在上一件案子当中使用过的方法吗?”
“当然记得,可是我在推理的时候,链条总是不完整的,离完成一两个逻辑自洽,符合事实的推论还有很长的距离呢。”我说。
我的朋友开心地大笑起来:“好啦好啦,亲爱的朋友,敏锐的头脑是需要长期锻炼的,而起初是免不了碰壁的。老实说,你现在要比我初中的时候高明得多。”
“如果这件案子是你在高二或者高三的时候需要处理的事情……”冉亦平回忆着。
“那我早就输得一败涂地了。”夏沐风愉快地回答:“值得庆幸的是,现在我已经二十岁了,不是十五岁,也不是十七岁,更不是其它任何年纪。正是心力极其富余,身体也还算不错的好日子。”
“的确,你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要健康。”冉亦平皱眉:“不过,遗传性的肺病一直都是麻烦事。”
“巧得很,五月中旬那阵子我差一点就死了。”夏沐风笑了笑:“感谢你还记得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件事对你来说可不算小,性命攸关哪。”冉亦平不满地看着他。
“是是是,我错了我错了。”我的朋友一副诚心悔过的样子。
之后,他愉快地说:“我今天凌晨曾经告诉过那位年轻的警官,证词非常重要,一切需要我们使用的材料都藏在两三份正确无误而不加修饰的的证词里,现在我要对你再重复一遍。”
“你的困惑在于,你无法从这些证词里找出可用的线索并做出判断,对吧?”夏沐风笑着问。
“这是当然了,我仍然在若恼之中呢。”我无奈地点点头。
”那是因为你并没有对证词进行真正的思考,换句话说,你没有明确的目的。须知在思考事情之时如果没有目标,那可就真称得上是愚不可及了。”夏沐风笑了笑:“所以即便你什么都听见了,却依然和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我得承认,我确实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飞乱撞,脑子里空落落的。”我说。
“我想,你的神经一定受到了那些尸体的影响,五六具尸体没什么,但五六十具尸体呢?”
“也许是吧,总之不怎么愉快。”
“非常不幸的是,我曾经在两周之内见过三千六百具尸体,这个数字恐怕超过了九成以上的法医一生中所能见到的尸体总数。”夏沐风苦笑:“现在看来,只有真正的怪物才有可能无动于衷。”
“你并没有无动于衷吧?”冉亦平问。
“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我当时并没有什么人文关怀,也从来不考虑人道主义之类的问题,只是对于缺乏艺术感的罪犯抱有纯粹的杀心而已。”他笑了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你说的技巧,该不会是……”冉亦平倒吸一口凉气。
“刺杀,藏匿尸体,适应环境,研究毒药,易容,伪装,附带鞭尸这种小型游乐项目。”夏沐风笑了笑:“我偶尔也会做做山中老人的工作,只不过法庭不收碎肉块当被告,所以只能靠动脑子来解决问题喽。”
“怪不得……”我说。
“不过关于尸体的具体情况,还是要征求法医们的意见,我的话比较笼统,当然也就不甚可信了。”我的朋友笑容可掬:“我的思路很简单,今天凌晨已经系统阐述过了,现在只需要讲讲证词运用的艺术和逻辑链条的构成就行了。”
“存在于物质世界当中的能量只会按一定的规律转化,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消失,这条简单的物理学常识和最开始的那份证词是我调查的起点,这是第一条线索。”
“虽然说这条线索是由两份看似互相矛盾的材料组成的,但事实是,能量守恒定律是绝对可信的,小叶的证词也是可信的。那么要做出接下来的判断也很简单,这所谓的自焚无疑是谋杀或是劫持之后的障眼法。”
“你一开始就确定是劫持吗?”叶梦荷问。
“不,”我的朋友摇了摇头:“我一开始更倾向于谋杀后焚尸,而你,啊,我真要依次感谢上帝,安拉,长春道人和马克思了。你离死亡曾经那样的近啊,真可谓是鸿福齐天了。”夏沐风笑了起来:“所以我一开始表现的比你这个当事人还要惊慌,这是有道理的,希望你不要介意,更不要因此怀疑我的业务能力,可以吗?”
“恰恰相反,我一直都很惊讶,没有时间怀疑你的能力,你一直都在证明它。”我们的委托人笑着说。
“那就太好了,”夏沐风非常高兴,继续着他的叙述:
“当时在这间房子里所能做出的工作业已圆满,我必须去现场继续调查研究。所以看起来冒冒失失,呆头呆脑。另一个方面来说,继续盘问无疑已经毫无意义了。”
“而在路上,我的脑子一团乱麻,甚至短暂地怀疑过你的祖父,后来因为找不到动机而推翻了这个臆断。”
“那么,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谋杀后焚尸可行吗?我的判断是,有待商榷。而劫持也同样如此。”
“于是我做了两手准备,巧得很,老司铎就住在那附近。”
“到了现场,我才放下心来,那些烧过的衣物说明,这不是谋杀,是劫持,毫无疑问是劫持。”
“我的意见是,那个障眼法有些过于幼稚了。”我说。
“哈哈哈哈哈……”夏沐风大笑:“不错,不错!他至少应该往火堆里放一整扇猪肋排,再不济也应该放上一条死狗,或者是六七只死鸟吧?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天哪,实在是太好笑了。”侦探先生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连他清瘦的身体都有些发颤。
“原来如此,这真的很明显啊。”叶梦荷点点头:“要是想伪造出完美的自焚假象,除了衣物,还应该有动物的组织才对,至少应该让人感觉到,确实有些曾经活着的东西被烧死在这场火灾里才对。”
“完全正确!”夏沐风拍着手说:“如果他们这样做,是完全可以把我们引入歧途的,至少能使绝大多数的官方人士相信,你的祖父确实已经死了。之后,由于你一无所知,你的祖父就会被判定为自杀,警官们会走走过场,稍微调查一下这个人,而真正的凶手,恐怕能一直逍遥法外吧。”
“原来你从一开始就怀疑凶手有两个吗?”冉亦平一脸震惊。
“智力水平,智力水平。”夏沐风笑着说:“一个神志正常的人在短时间内不可能显得既心思缜密又冒冒失失,而我们的对手堪称高明,所以我当时就大胆推测,凶手有两个,这是第二条线索。”
“接下来,就可以去证明这一点了,我当时已经知道这是一次劫持事件,又知道所谓的自焚就是个幼稚的障眼法,再往下推理的话……不难知道这场火灾发生在劫持之后,并且一定是人为纵火。”
“到了这一步,我们的路子就越走越宽了,其一,可以确定凶手的人数,其二,还可以确定劫持之后除了一场火灾之外还发生了些什么。”
我的朋友笑了笑:“我指的当然是那个主谋是如何脱身的,通过什么方法脱身的,以及他挟持着老人去了什么地方。”
“我在房间里转了一会儿,用手杖敲敲打打,条件已经齐全了,一条隐秘的地道是这些问题的最优解,事实上也的确存在这样一条地道。”
“这是问题的关键,直接证明了凶手有两个。”夏沐风笑了起来:“很简单,不是吗?”
“等等,为什么一条地道会和两个凶手联系起来呢?”叶梦荷一头雾水。
“啊,这个问题嘛……链条上肯定缺了什么,而我不太喜欢详细讲述推理过程,你应该可以稍微将就一下我的怪脾气吧?”夏沐风微笑着把问题抛给了我。
“文学家的感觉是重要的,有时在特定的情景中,他们的感觉可比逻辑学家的推论有用得多。”他诚挚地夸赞着我,众所周知,他这个人平时是很不喜欢恭维话的,在工作时更是如此。
偶尔从他嘴里说出的几句赞美之辞比我们的冒险经历更能让我感到高兴。
于是我认真地解释说:“直接证据是书房地上的燃烧痕迹,书房的地面上到处都是燃烧痕迹,包括作为地道出口的那块空心地板。”
“如果凶手只有一个人的话,他就不需要焚烧那块空心地板的,因为他自己还要通过掀开那块地板退回地道里逃走呢,先把逃生通道烧一遍无异于自断后路。”
“而且房间的窗台很容易跳出去,然而在只有一个人的情况下,这种逃跑路线无疑是最容易暴露的,因为要背着一个被弄晕的,死气沉沉的活物,这会产生非常明显的脚印。”
“所以,只有一个罪犯的推论明显很奇怪,甚至可以说,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它明显和现场的情况相悖。”
“那么,有两个罪犯又怎么样呢?我的结论是,这非常合理,因为我们在地道里和窗台上都发现了脚印和痕迹。而且地道里出现的痕迹是连续的,似乎确实是由于长时间背负重物造成的。”
“这样看来,罪犯有两个的推测就很可能是正确的了,一个负责劫持,另一个负责纵火制造假象,误导警方,并且接近成功。”
“非常不错!”夏沐风笑了起来:“我的思路也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啊,这实在是很简单。”
“所谓的推理,不过是把绳结解开,再把绳子拉直而已。”我的朋友满意地说:“简单的就像孩子们的游戏,天哪,怎么会有人蠢到那种地步呢?警察和罪犯都是无可救药的蠢货,警官们就像刚受过施洗的婴儿,脑袋空空,有一种纯洁的愚蠢。至于罪犯,那就完全是可悲了。”
“那么,动机呢?”我说:“你在完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做出了正确的判断,这对我来说简直就像是魔术一样。”
“哈哈哈哈哈……”他愉快地反问:“真的没有证据吗?恰恰相反,证据遍地都是,你什么都看见了,却和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
这次换我一头雾水了:“我知道是这样,但是我不明白。”
“尸体,尸体!那些尸体已经告诉你犯罪动机了,再联系那唯一一份证词,就是这么简单。”
“可是你并不是法医啊?怎么会从尸体上找到动机呢?而且连法医都需要细致的解剖,你居然只是看看那些尸体就能得出结论?这怎么可能呢?”我急切地问。
夏沐风笑而不答,这时响起一阵敲门声,他微微一怔,接着大笑起来:“我敢打赌,门外的人有和你一样的问题,哈哈哈哈哈……”
他就这样打开了门,飞快地划出十字,然后鞠躬:“夜色真美啊,医生。”奇怪的是,这个十字居然是先竖后横的,并且那一横十分短促。
唐景瑜苦笑:“五十多具尸体,全市的法医都在加班,我的心情实在是不美丽。”
“看在我刚刚划了个十字的份上,你不会是来兴师问罪的吧?”夏沐风眨眨眼。
“我不想被钉在木桩上或者是被你吃进肚子里,只是来问一些问题而已。”
“是关于犯罪动机的问题吧?”夏沐风笑了笑:“那本来很简单。”
“你当然觉得简单啦,可我还一头雾水呢,发发慈悲,路加医生。”唐景瑜微笑着请求他。
我的朋友终于不再任性,少见的流露出人类的情感,他以温暖的目注视着向他提问的人:“应该说,向人阐明问题也是我的工作之一,尤其是向你这样一只可爱的小鸟解释问题,那就更让人觉得愉快了。”
“小鸟?”
“嗯,带来好运和犯罪的海燕,一种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很好很好的鸟。”夏沐风笑了笑:“连高尔基都只能模糊描述的鸟儿,好运,犯罪,革命和麻烦的象征。对于你这样的法医来说,是很合适的,甚至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谢谢你,那么,我开始问了。”
夏沐风微笑着点点头。
“首先要表扬一下你,哪怕你不怎么爱听。”唐景瑜笑着说:“对死亡时间的判断基本准确,这五十七个人确实死在距今八年到四年之前,最新鲜的男尸距今也的确有五年了,至于最新鲜的女尸,死在四年三个月之前。”
“喔!那就更有意思了。”
“先等等,我还没夸完呢!”唐景瑜无奈地看着再次神游太虚的夏沐风。
“嗯?好呀。”他温和地笑了笑。
“关于尸体的伤痕方面,我谨代表全体法医向你致敬,实在是典范性的,简明扼要的分析。”
“我猜你不会想知道我是怎么看出来的。”
“把鞭尸用于学术研究和杀人之后用鞭尸宣泄施虐欲望这两件事我分得很清楚,法医们都很清楚。”唐景瑜笑了笑:“前者是福尔摩斯式的爱好,是正当且正义的,而后者就完全是畜生的作为了。”
“谢谢你,医生。”
“好啦,接下来就全是问题了,希望我不会从好运变成麻烦吧。”唐景瑜心虚地笑了笑。
“但是解决麻烦一定会带来好运气哦。”夏沐风愉快地搓了搓手。
“第一个问题,你是怎么从尸体和证词推断出凶手的动机的?”
“如果是你的话,你能做到哪一步呢?”夏沐风温和地问。
“我只能推断出凶手是个变态的连环杀手,其余就一无所知了。凶手的人数,犯罪动机,身份……这些问题的答案对我来说真的就像魔法一样。”
“嗯,真不错,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夏沐风温柔地看着她:“那么,就从这里开始吧。”
“心理学上,对于变态施虐狂的犯罪动机通常有两种解释,一种是为了通过极端行为获取快感,这种情况适用于九成以上的犯罪行为。”
“那剩下的百分之十呢?”
“他们没有明显的动机,然而没有动机本身也是动机的一种。”夏沐风笑了笑。
“向某人复仇或是通过杀人来证明某种理由的正确性?”唐景瑜想了想。
“完全正确!”我的朋友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那身份呢?”
“根据证词,受害者至少认识凶手,而且关系很亲密,至少曾经是这样。如果叶小姐的父母是正常死亡的话,即她的祖父就没有任何隐瞒事实的必要了。”夏沐风笑了笑:“所以我一开始就有个猜测,这件案子只是多年以前一件庸俗风流事的尾声,肯定牵扯到了一个漂亮的女人和一对看上去品貌不俗的兄弟,实际上,这两个人中间,确实有一个恶魔,你猜猜是哥哥还是弟弟?”夏沐风笑了笑。
“谁更被父亲溺爱就是谁。”
“不错!那如果这个父亲是一个富有的鳏夫,并且他的小儿子有相当出众的品行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法医喊了起来:“那就简单了!”
“哥哥因为母亲的去世怨恨上了弟弟和父亲,但父亲理所当然的溺爱着他,他在这种既怨恨又肆无忌惮的心态下养成了恶魔般的,无法无天的品性。之后被他敏锐的爱人发现了,于是这位女士果断选择了他表里如一的弟弟。最后这对新人不仅结了婚,还在一年零七个月之后受到了可怕的报复,再也醒不过来了。”
“等等,你为什么知道时间?”唐景瑜惊讶地盯着他。
夏沐风扔过一小本笔记:“千禧年的旧案记录,四月,232页,叶长青和周棂。”
“谋杀,毫无头绪,两位死者两年前结婚,有个女儿,叫叶梦荷……死者的父亲是本市著名的颜料商人,死者是他的独子?!”唐景瑜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
夏沐风拍了拍她的后背:“事情已经发生了,就算本身再恐怖,对你也造不成什么伤害了,我可爱的小鸟。”
“这太可怕了……”
“爱才是最扭曲的诅咒,我一直都坚持这一点。”
“我们必须抓住他!”
“而且要不择手段地加以抹杀,哼哼哼……我很久都没有见过这种畜生了。”夏沐风瘆人地低笑着:“当然,私欲不可凌驾于法律之上,把这个畜生细细切作臊子永远都是备用计划中的备用计划。”
“得了吧,你一副想把那个人开膛破肚的样子。”唐景瑜苦笑:“要乖啦,世界又不是非黑即白的。”
“我有办法抓住一个,至于另一个,悉听尊便吧,赫尔辛小姐。”
这就是三条线索的故事,夏沐风串起的链条很长很长,但事情的过程却异常清楚。每个环节证据充分,推测大胆而合理,以至于后来夏沐风向她补充说明另外两份证词以及他的计划时,我们竟数次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就好像在一出好戏真正处于高潮的时候,观众们必然会鼓掌那样。
“夜晚最适合狩猎了,要不我把时间定在晚上?就算是畜生,也应该欣赏欣赏美丽的夜色,不是吗?”夏沐风既像是在征求唐景瑜的意见,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悉听尊便喽,伯爵先生。”法医回答。
“是嘛……您真是慷慨。”夏沐风笑了笑:“胜利是可以预见的,预祝狩猎愉快。”
之后的几小时,他一直沉浸在小提琴的乐声中,完整地演奏了两遍维瓦尔第的《冬》,在四首著名的协奏曲中,侦探先生尤为钟爱这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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