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苗微喘着气,鬓发早已为汗水所打湿,她抬眸的刹那方才瞧清了那人的模样。
那一眼后,人也就痴了。
那是姜苗第一次见到黎江,已过而立之年的男子眉目如画,眼底的情绪平静而温和,她低垂的眸隐隐能瞧着他衣摆处的纹路,他……并非苗疆中人……
许是冷风吹的厉害,此刻她只觉得更冷了,浑身禁不住打起了摆子,怯生生不敢再看那双温和的桃花眼。
他的眸子和楚洵不大一样,虽同为桃花眸,可其间韵味却截然不同,楚洵是挑逗是浑然天成的媚,而眼前这人却是平静无波若幽潭。
空气似乎都凝结了,沙沙风声而过,她刻意去避讳那人的目光,似是过了很久,又似是仅在下一刹那,那人将身上的披风盖在了她身上。
她垂着眸子,眼底的情绪翻涌,隐隐窥见了那双手,骨骼匀称分明,从肉里透着几分玉色的润。
白狐皮毛所制的裘衣细软,黎江小心翼翼的替她盖上,却又不敢去看她的神情,似揶揄,食指无意间触及的肌肤让他猛地收回手。
他垂着眸子,似是红了脸,轻喃道,“抱歉。”
姜苗半垂眸,抿了抿唇,随后朝他看去。
此地靠北,古树参天,秋深黄叶落,树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姜苗望着黎江,一时无语。
忽而雨至,蒙蒙绵绵,参天古树透雨落,淅淅沥沥的落地,微凉的触觉令人不由得一颤,姜苗忽的忆起往年于书中所见的那句:“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黎江见着雨势又起,低着头,也顾不得旁的,低声道了句“得罪”,在姜苗狐疑之际蹲着她身前,“若姑娘不嫌,小生可背着姑娘寻一避雨之处。”
宋人重礼节,天知晓他说这句话时内心有多大的纠结。
姜苗有片刻的犹豫,内心在挣扎,理性却告诉自己可以相信眼前这人,感性与理想的争执叫她莫名的心烦,争执不下。
似是过了很久,她终于伸出手,环上了黎江的脖颈,双方肌肤相触间,那人炙热的温度和她腕间的冰凉互交,二人皆是身形一怔。
姜苗率先稳住心神,只是一颗心仍在悸动,散乱的发垂在那人颈间,雨落在他二人身上,耳畔是风声,眼前是被雨朦胧后的山路,以及……温润如玉的他……
黎江冒着雨带着她在大雨瓢泼前寻了一处较为隐秘的山洞。
枯藤长草摇曳,冷风呼呼直往里灌,洞内传来的回声总叫人心惊胆颤,她咬着唇很是纠结,见着那人不知去了何处寻了些干柴生了火。
灯火勾勒出影,柴大多数都是干的,沿途却也难免会沾上雨水,噼里啪啦的炸裂生回荡在山洞内。
黎江瞧着火差不多快点燃了,庆幸之余又不免被烟雾熏的辣眼睛,无意间瞥见姜苗腿腕间那道骇人、杂乱的伤口,有些微怔。
他早年间读过些医书,虽算不上绝伦,但也算是精通,只是男女有别……
如画清隽的面庞温润如玉难得有了些许的纠结,内心无比纠结,却还是出于同情道了句,“得罪。”
姜苗起初尚且不知其意,直到她瞧见那人自衣衫上扯了布条蒙了眼,当脚腕间那刺骨的痛意袭来并蔓延时,她才发觉这人是在为她正骨。
满手的粘腻血液沾染,黎江修长的手指扯下蒙眼的白布,双方视线恰好齐平,他淡淡地看着她清澈如水的眼眸,仅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雨还在下,雨点肆无忌惮的砸下来,乌蒙的天,永不停息吹刮着的风,黎江站在洞外,身子微侧的靠着凹凸不平的石壁,眺望着远方。
风吹叶落,今日的初阳未曾持续多久便又开始下着雨,黎鸢最后是被热醒的,少女扑闪着长睫缓缓睁开了眼睛,起初还是迷茫不知所措的,直到无意间瞥见触及到那人的手时,才猛地清醒。
那人声音沉沉,带着些许倦意,“醒了?”
回应他的是窗外止不住的风声,察觉到不对劲的他强行将黎鸢的身子掰正,迫使她望着自己。
只是这时才发现她正虚眯着眼咬牙低泣。
心似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莫名的疼,微凉的空气中,楚离稍稍一靠近,喷薄的热息又洒满了黎鸢的脸畔。
他叹息一声,“行了,别哭了。”
她蓦地颤了颤眼,仍旧不曾回应他。
本就对楚离没有多少的好感,如今好不容易对其有了些许好的印象,却偏偏要发生这种事情……
楚离神色复杂,忽而一笑,淡淡的凉风中都是嘲弄的气息。
他并未笑旁人,只是觉得自己先前那番作为着实有些可笑。
肃穆华奢的寝宫里,袅袅烟香笼起薄薄青雾,郁郁的光火静谧,那人忽而将她揽入怀中,沉声道,“别哭了,我会待你好的。”
半开的轩窗外隐约可见朱垣琉璃瓦,凉风袭入,楚离注视着黎鸢,只是她虽无先前哭的那般狠了,但也仍是哭个不住。
楚离垂了垂眸子,暗自叹息,罢了……罢了……
殿内的酒香早已经散去,这满地的碎片瓦瓷也着人除去。
就着铜镜,窥探着镜中的自己,她只觉熟悉而又陌生,道不出的凄凉,心中悲愤交织却又无能为力。
这种看的清摸不着又无能为力的堕落沉沦总是令人厌恶。
取了蓖子她便开始梳发,心不在焉的样子让楚离不禁摇了摇头,上前几步从她手中取走蓖子,便开始亲自替她梳发。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替她梳发,依稀记得上一次似是在桐乡村的时候,那时二人尚且初识不久,那时的黎鸢倒也比如今鲜活多了。
人生总是有不如意和幸运,人也极容易为岁月所改变。
楚离替她盘了发,整个过程她都如同痴儿般任由他去了。
透过铜镜,她瞧见那人正低头细心的替她整理着发髻,这时她才发现楚离左耳缀着一个银饰的耳坠,镶着穗子流苏,往日倒是不曾见他带过……
“近来天凉,若是冷了,便命人去制衣阁取些新衣来。”
黎鸢淡淡的抬了抬眼,过长时间的哭泣致使她如今看上去眼睛都是有些微肿的。
楚离微微俯身,取了一支眉笔为她描眉,透过他的眼睛,似是能瞧见她此刻的样子。
他专心致志的样子难免会令人产生一种错觉,好似他如今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大祭司,只是一个为妻子描眉绘钿的普通人罢了。
楚离略略点头,清冷的声音里夹着一丝笑,“多年不曾为人描眉,有些生疏了,你瞧瞧如何。”
他俯身瞧着她,薄唇边上的笑意隐隐含了温和,偏生又是个清冷孤绝的人,笑时总有种道不出的感觉。
清风徐徐,桂花飘香,他正笑着,宛若谪仙。
楚离嘱咐好了一切后出了殿,推开久闭的殿门,冷风袭来的瞬间,青衣飘扬,雨尚且仍在。
梁启在殿外站了一夜,听了一夜的声,绕是三十多岁的他也不禁红了脸,见着楚离出来也是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楚离侧目,“有事?”
梁启眼神躲闪,瞧着楚离冷淡至极的目光,颇是有些难堪的开口,“这……是否安排避子汤……”
诡异的安静中,那双清冷的眼睛无情地看着梁启,便是如此,当梁启询问时他还是有片刻的犹豫,鬼使神差下道了句“不必了”。
果然,便是神人也难逃情劫,更惘论是人,故事的开始属于一场意外,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他似乎真的上心了……
午时过三刻时,雨停了,斜阳刺破云层,散了山间青岚。
楚离正翻阅着账簿,但闻“吱呀”一声,淡淡抬眸,见了那一抹白衣,随手将账簿扔至一旁。
楚洵摇着折扇,望着窗前的那人,他孤冷如旧,只额前的朱砂红痣微动,那眸子一如既往的……令人讨厌。
风过时檀木案间早先翻开的书纸微动,楚洵笑着,忽而沉声,“师哥,我前些日子得了消息,师傅貌似对你带回那小美人的事不大高兴呢。”
楚离淡淡的笑着,并未言语,但楚洵知道,他此刻的心情同往日无异。
若不是见多了楚离的冷脸,还真难发现他眼尾早无笑意,甚至掺着几分冷漠锐利。
楚洵最是讨厌他这副事不关己风轻云淡的模样,尤其是他那双眼睛,一如当年……
楚离倒是没多大反应,毕竟他师傅那性子他很早之前就已经知晓了,那人素来不惜自己,如今得了个指桑骂槐机会又怎会轻易放过。
“说够了吗?说够了师弟便回去好生歇息吧,师哥我到底还是担心你,也省的师傅他老人家心疼你受苦。”
他似笑非笑,凝视的目光清冷危险。
楚洵自知讨不到好,反正目的已经达成便也就离去了。
清风拂面,楚离已是无心在处理政史,目光转移至窗外,清风吹走了零落的花瓣,竟也勾起了些许的往事。
他依稀记得似也是十年前的一个雨天,似也是那般瓢泼大雨,他不记得那人的面容,只记得她刺向他额间的银簪,以及那双饱含幽怨的眸子。
雨夜里,雷声轰鸣,血水模糊了视线,他只是静静的看着那个早已经失去神智的女人,刹那间觉得这人熟悉且陌生。
好在他最后还是活下来了,也不知是不是良心发现,女人哭着抱紧他,一个劲的说着“对不起”。
什么样的感觉……太久了,不大记得了,他似是就那般目不转睛的痴痴的望着那破碎的窗棂,恍惚间发觉这一切都是那么无趣。
那日以后,女人的神智似是清醒了些,偶尔也还有发疯的时候,每当那时,他就冷眼的站在一旁望着,有时也会在屋外瞧着,等那个不会归来的染回来。
渐渐的也不再等待,日子一天天过去,额间的伤也开始逐渐好转,只是伤好之后,却形成了一颗痣,朱砂似血嫣红。
寻常人都道他眉间朱砂乃是祥瑞,只有他自己知道,这颗痣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自己当时又多么卑微和无助。
楚离失神的抬手,如今摸起来似也仍在隐隐作痛。
他知道一切都过去了……不是吗……
敞开的云窗透来凉风,连绵的群山巍峨,他忽觉心烦,自顾自的去了后山闲逛……
雨过后的天总令人莫名的烦躁。
姜苗醒来时洞口处早已经不见了人影,她尚且带着些许睡意,凉风一吹,便也就清醒了。
她望着天边见了阳光,火势仍旧旺盛,人似是刚走不久,身上的狐裘干的差不多了,她尝试着起身,忍着痛却也仅限于此。
雨水时不时自高处滴落,低洼的坑坑洞洞难免积潭。
忽而洞外传来声响,姜苗不由得攥紧了手,赤霞烧红了半边天,若是往日她定然会欣赏一番,只是如今她着实无心欣赏,只有一颗心狂跳个不停。
终于见着来人时,她兀自松了一口气,心底竟隐隐有些许的庆幸。
黎江手里提着两条鱼,湿了半身,好好的一个翩翩公子如今瞧着却是狼狈极了。
黎江倒是目光平静,淡定的烤着鱼,顺便将袖子里的一把蒲黄递给了她,“止血的,姑娘应当是用得上。”
姜苗久久不语,望着那人平静温和的眉眼,忽而拾了一旁的树枝在地间写了两个字。
那人身子微微前倾,便瞧见地间所写的二字,“姜苗”。
他笑道,目光温和,“姑娘这名字甚好,小生姓黎单名一个江字,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江。”
姜苗轻轻点了点头,暗自在心中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那日的风很大,雨也下了很久,但是,她记住了一个人的名字。
黎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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